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非但没有责罚我,怎地还让我打扮什么?

    听说母亲教导女儿一向严苛,弹琴时哪怕弹错一个曲调都是要挨责罚的,更何况是我昨日里荒唐醉酒,来的时候轩儿在我耳边再三叮咛,若是母亲训斥,就只管听着就是,可莫要顶嘴,否则必然有更大的苦头要吃。我一直是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的。怎地这样轻易就过关了,还是她今日有事情要忙,准备秋后算帐?

    与其刀悬头上,隐而不发,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好,雨过天晴,也就安生了。

    微微侧过头,看身前的青青,她眉梢眼尾间却是难以掩饰的一抹喜色,溢于言表。见我在看她,努力端正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应该也是为了能够逃脱责罚感到庆幸。

    回到院子里,我自然不以为意,头还是稍微有一些不太舒服,隐隐作痛,昏昏沉沉的,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靠在床侧,拿了本书,挑拣昨日里剩下的盐梅吃。

    书还没有看两行,九姨娘就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子里,将我从床上拉起来,吩咐轩儿几人赶紧去打些热水进来。然后自己打开我的箱笼在里面翻拣,将几样样式新颖,用料稍昂贵华丽的裙袄拣出来,扔了我满床都是。又挨个地在我身上仔细比划,不合意地再扔回去。

    看到轩儿愣在身侧,就连声催促,快去挑拣几样像样的首饰,一一搭配好。

    轩儿有些莫名其妙,问九姨娘是搭配什么风格和颜色的衣服,是华丽的还是素净的,又是适宜出席怎样的场合的。

    九姨娘拍拍自己的额头,很有些心急火燎的意思:“看我如何急糊涂了,人家什么样金贵耀目的打扮没见过,你这里的俗物怎能入了人家的眼,还是挑拣些清丽脱俗的衣饰比较合宜,也适合你的气质。”

    又弯下腰去在我的箱笼里一阵翻捡,手忙脚乱。

    九姨娘一向性子软绵,鲜少见她这般着急忙慌的样子。我瘫软在床上,拧拧眉头,苦着脸道:“您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打扮了去参加选美不成?”

    “选美?这可比选美重要多了。”九姨娘愈发兴奋,找个口渴的借口打发轩儿出去,回身对我道:“阿弥陀佛,青婳,你的机缘总算到了。”

    我抬抬眼皮,望了她一眼,只顾闭上了眼睛,不感兴趣。只感觉头都要被她吵大了。

    九姨娘见我闭目不语,凑到近前,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我看着有苗头,花了一对镏金镯子从你母亲跟前打探来的消息。

    你可知道,这次京中侯爷府来人,不仅来的有府里的买办管事,还带了一位曾经在宫里当过差的嬷嬷,如今在老侯爷夫人跟前是一等一的红人。

    你母亲今日刻意装扮了,就是中午同你祖母一起宴请那嬷嬷,很有可能会安排你和青青过去请安,这心思显而易见。

    那嬷嬷跟着一起千里迢迢地来扬州城,肯定就是为了相看你们的,在京里可能已经给挑选好了权贵人家。看你母亲那般上心,对方必然大富大贵。

    青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今日一定要给姨娘争这口气!”

    言辞间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兴奋,就连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发间簪着的缠丝比翼双飞蝶都有些微微颤动。

    我无奈地将被褥扯过来,盖在身上:“我若果真去了那京城,与你相隔几千里,怕是以后将不能再见,剩下你自己在这冰冷的苏府孤苦伶仃,孑然终老,有什么好?”

    九姨娘拽了拽我身上的被子,我用力握紧了,她仍旧不死心:“我日子好与赖,也就这样了。最多沾你些光,扬眉吐气,被府里人敬畏,得个善终罢了。我只是不放心你,希望你能够嫁得好,腰杆硬一些,莫像姨娘这样窝窝囊囊,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你不需要顾虑姨娘。”

    说着竟然红了眼圈,眼泪都噼里啪啦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想起昨日里小样儿同我说起的四姨娘对青青近乎残忍的管制,觉得姨娘对我委实不错,心里不忍,无奈坐起身来,留心细听外间并无什么动静,对九姨娘一字一句道:

    “如果母亲是想将我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大院,同您一般,与无数的女人拼了性命争夺一个天下间最薄情寡义的男人,姨娘,你还愿意吗?”

    九姨娘有片刻的愣怔,疑惑地问我是如何得知。我遂将父亲的打算同她一五一十地讲了。并且叮嘱她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之前,先不要传扬出去。

    九姨娘沉默良久,脸上浓浓的希翼与欣喜,激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理想破灭的颓丧和顾影自怜的凄凉。然后起身将翻出箱笼外的衣服,一件一件仔细而又郑重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回去。

    我心有不忍,低声唤道:“姨娘?”

    她僵了身体,沉默了片刻,背对着我,头也不回地对我黯然说道:“纵然是再得宠的妃子又如何,不过是给苏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在那深宫里,还不是同姨娘一样,需要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地生活。青婳,姨娘只是单纯希望你以后能够生活地好一些,但是绝对不会勉强你,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背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这些时日里梗阻在我与九姨娘之间的隔阂彻底地烟消云散了,我终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师傅的影子,我忍不住赤足下床,从她身后将她紧紧圈在怀里,软软糯糯地在她耳边道:“姨娘,青婳只想留在这里,陪着你,陪着师傅,一辈子。”

    然后就有滚烫的泪从姨娘的脸上滴落下来,灼烧着我的手。

    不到午饭光景,母亲身前的丫头就来我的院子,传母亲口信,让收拾利落了,到祖母院子里。

    轩儿几个也受了先前九姨娘的影响,格外紧张慎重起来,翻腾出胭脂水粉给我打扮。

    我叮嘱轩儿把水粉和胭脂最好都厚厚地涂了,直到笑起来就会有香粉扑簌簌落下为止。点绛描黛都夸张一些,看不出原本样貌最好。再把所有的簪环首饰都给我装扮了,珠光宝气,越俗气晃眼越好。

    轩儿吓得手一颤,手里蘸了桃花粉的粉扑就犹豫着再不敢下手,苦着脸求饶:“小姐,您饶了奴婢吧,我若是真把您打扮成那个鬼样子,老夫人还不把我的屁股打开花?”

    我想想的确如此,我自己倒是不怕被责罚,但是怎么忍心拖累她们几个。只能另外再想办法,能够不着痕迹最好。

    最后也只挑拣了一件俗艳的桃红色抹胸绣牡丹裙袄穿着,下身却配了一条翠绿的彩蝶戏花裙,头上簪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贴了金箔花钿,沉甸甸地压着我头愈加疼了。

    自己对着铜镜上下打量,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红配绿,冒傻气,更何况是最显目的桃红柳绿,如此春意盎然,说不出的怪异。

    来到前院,青青已经在门口候着,与我截然不同,她今日里打扮得格外素净,一身不染纤尘的杏花粉白色纱衣,同色挽纱,纤腰不盈一握,显得楚楚可怜。

    只是脸上却蒙了两层同色轻纱,只余黛眉杏眼露在外面,原本光洁的额头上,隐约可见几个红色斑点。

    “青青姐,你这是怎么了?”我上前拉了她的手,才发现她如玉的腕间,乃至胳膊上都密布着这种红斑。

    她慌忙将我拉起来的衣袖放下,眼睛里已经泫然欲泣:“我也不知道,早起的时候还好好的,吃过早饭一会儿功夫,就觉得身上奇痒无比,照镜子一看,满脸满身都是这种红斑了,还如何见人哪?”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红点密密麻麻,呈分散状,并不同于我在玉瓶之中所下之毒的症状:“可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过敏了?”

    青青摇摇头:“没有,今日早饭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只喝了一碗香菇鸡丝粥,吃了两个什锦素包,都是大厨房里的伙食。”

    “那你可找大夫看过了,有没有回禀母亲知道?”

    青青微蹙着两道弯弯的柳叶眉,眼睛里已经氤氲了朦胧的水汽:“还没有找大夫看过,就听母亲传唤,来这里了。玉凤已经到母亲跟前回禀了。青婳,你说,我会不会好不了,一直这个样子了?”

    我将她的衣袖绾起一点,托了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将指尖搭到她的腕间,仔细诊脉。脉象所显果然异常,并非是平常的过敏,而是一种较常见的有毒的花粉中毒,名“婆娑”。

    我安慰青青道:“没关系的,不用担心,只是普通的花粉中毒而已,最多两天也就可以消下去了。你若是心急地话,寻点马齿苋榨汁泡澡,当天就可以痊愈。”

    青青一把握住我的手,紧张地有些用力:“真的吗?谢天谢地,吓死我了,我已经在屋子里自己偷偷哭过一场了,心里担心死了。”

    忽然听到身后环佩叮咚,一阵香风先扑鼻而来。我极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回过头来,瞬间石化当场。

    好大一株摇钱树!

    身后袅袅娜娜而来的正是青茵,依然还是她华丽张扬地个性打扮,只是愈加夸张。一身苏家自制的桑蚕丝锦缎三重宫衣,繁琐而艳丽的金线芍药刺绣,头上,身上挂满了璀璨耀目的玛瑙翡翠金饰,迎着阳光聘婷而至,活像一株金灿灿的摇钱树,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她的脸上明显很用心地敷了桃花粉,黛眉朱唇,描摹地虽然精致,但是过于地浓艳,与她的年龄明显不相符。

    我的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没想到青茵竟然与我不谋而合,做了相同风格的打扮,只是妆容那样夸张,就不怕母亲一盏茶水迎面泼过来,在身上开了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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