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易终于回忆起来,幼年时偶尔撞见父亲与表哥谷俨在房内争执,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是他头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的那晚。

    那个封号宁颐的郡主秋曳澜,在那天白昼大大得罪了谷俨——她拒绝了谷俨的引诱,还勾引江半朝家的嫡孙江崖霜,在谷太后的甘泉宫内,硬生生把谷俨打了个鼻青脸肿不说,事情闹到谷太后与江皇后跟前时,言辞犀利的江皇后还幸灾乐祸的数落谷俨:“算起来他比十九长了十来岁年纪,居然动了兵刃还被手无寸铁的十九打了!这种废物,真不知道广阳王府还留他干嘛?要生在我们江家,早就打发出去自生自灭了!偏在谷家还当个宝贝,居然做了世子——谷家其他男嗣都死光了,还是个个比他还要废物?!”

    邓易还是第一次看到谷俨那么失态——他毫无权门贵公子的气度,歇斯底里的咆哮着:“那个小贱人!她必须死!!!”

    谷太后嫡亲侄孙、广阳王世子的要求被迅速执行下去。

    邓易也属于执行者之一。

    地点是在甘醴宫。

    人迹罕至,而且还能顺手栽赃隐世多年的叶太后,彻底除了这个谷太后的心头大患。

    但邓易估计先行一步的侍卫已经把那对娇滴滴的主仆宰了之后,漫不经心的推门而入时,下场却是他被制住,要不是反应快,估计会跟那两个侍卫一样,被顺手料理了!

    他绞尽脑汁的说服了秋曳澜放他一马,为此不惜在言语中透露了些许自己这些年来早已不堪受辱、迫不及待想要脱离谷俨,对于背叛谷家毫无压力而且求之不得的意思。

    果然秋曳澜相信了他。

    实际上,那时候他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原因很简单。

    他确实不喜欢女子。

    不仅仅是谷俨的引导,或者更因为他的母亲。

    那位娇柔美丽的谷夫人,总能够轻易的引起男子的保护欲。

    可这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她。

    站在儿子的角度。

    说邓易一辈子毁在她手里,或者过于苛责了。

    但当年她若是不在丈夫过世之后,无力管束下人也无力打理产业,没有选择去学,而是选择求助娘家容自己带着儿子回王府去投奔……兴许邓易的命运能够有所不同?

    总之,邓易心里对于软弱无知的母亲其实一直很不耐烦。

    “女子莫非都是这样叫人头疼的吗?”这个念头产生之后,他对女子的兴趣就淡了。不但淡,而且很不耐烦跟她们打交道。

    不知不觉中,他开始欣赏那些果断利落、给人以保护、强健、安全感的同性。

    所以对于和表哥谷俨的关系,他其实远不如外人想的那么抗拒与厌烦。

    他最初的冷漠,只是听多了对于他们表兄弟之间关系的议论,又不擅长也没那么多精力去一一驳斥,索性扮出冷漠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慑于谷俨的权势,敢当着他面说三道四的声音,果然少了。

    因此那个除夕的夜晚,他擦着冷汗离开甘醴宫时,满心想的是:“一定要告诉表哥,早日除掉这秋氏!这么肆无忌惮的人,幸亏她今日露了馅!不然当真嫁给了我,岂不是我活不过新婚夜?!这女子满身戾气,到底是什么来路……不!不管她是什么来路,表哥说的没错,此女必除!必除!!!”

    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尤其是其中一名侍卫,被一只簪子从眼珠直接插入后脑致死,他死后,还完好的那只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那样的森然与恐怖!

    而才杀完人的秋曳澜却冷静到若无其事,这样的对比,让邓易在估计已经离开她视线之后,简直是连滚带爬的逃走的!

    “太可怕了!”单薄秀美的少年在寂静的宫城里疯狂的跑向灯火通明的前殿——饱受惊吓的他迫切需要光明与人群的安慰。

    只是跑到一半,他猛然站住!

    记忆之中,他好像看见过类似的画面!

    一样的风如刀夜如墨;一样的僻静无人;一样的……血泊?

    血泊?!

    怎么可能?!

    今晚是他平生见过最恐怖的场景,那个宁颐郡主她简直不是人,她……等等!

    血……泊?

    邓易面色苍白,扶着宫墙慢慢滑倒——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头痛欲裂。

    潮水般的黑暗扑面而来之后,丢失的记忆却不期然的浮现——

    “父亲!”还是幼.童的他不解又惊慌的跑向男子,直到被他抱起后才松口气。

    可是下一刻,那双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安全的手,蓦然把他变抱为拎,狠狠的砸向地面!

    “砰!”

    即使因为天冷,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但成年男子的手劲,加上他的年纪,仍旧感到颅骨都已经粉碎的剧痛!

    他软软的倒在地上,七窍中鲜血汩汩而出,迅速浸透了毯子!

    “你?!”谷俨惊呼出声,腾的向前跨出,“你疯了?!这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邓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世代躬耕,却也清清白白!我因一时不察,受辱于你这畜生,已是万念俱灰!如今你既然打易儿的主意,我又怎么可能让你得逞?!”邓翰林语声冰冷而怨毒,“我宁可亲手杀子,也不要他他日如我此时一样,身为堂堂男儿,为人玩弄!!!”

    语未毕,看出邓易还在挣扎,他嘿然道,“咱们父子一起上路罢!”毫不留情的想要继续补上一脚——只是却被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的谷俨拦住:“姑父自己想死,可别把无辜的表弟拖下水!虎毒尚且不食子!姑父刚烈,宁死不受辱,但表弟可未必这么想的!”

    激烈的语气忽然又转成了轻佻,“再说表弟这样的绝色,小小年纪就夭折了,多么可惜?!”

    “……易儿!你记住,士可杀!不可辱!你若还有力气,就自己去那边的桌角再撞一下!”文弱书生出身的邓翰林,根本不是自幼被教导武技的谷俨的对手,被他拦着不能杀子,心急之下,厉声教训道,“绝不能叫你这禽兽不如的表哥……”

    “哐啷!”

    “噗嗤!”

    雪亮的剑光照亮室内,脸色铁青的谷俨出剑如电,缓缓还鞘,方抹了把脸上被飞溅到的血渍,冷冷出声:“不、识、抬、举!!!”

    转过身,却见已经奄奄一息的邓易,勉强抬着头,愣愣的望着父亲的无头尸身缓缓扑倒——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木然,了无生趣!

    “易表弟?”谷俨皱眉,把剑放到一旁,走过去弯下腰,试探着问,“你怎么样?来,表哥在这儿,你不用怕了!”

    回答他的是邓易歇斯底里的尖叫:“啊——!!!”

    ……后来应该是谷俨把他抱出去求医,又设法掩盖了真相。

    真相或许连他母亲谷氏都不知道——也许谷氏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她需要靠着娘家过活,自然不可能说出来,就默认丈夫是病逝了。

    事隔十年后,终于恢复记忆的邓易倚着甘醴宫高高的宫墙,满头大汗,瘫软如泥:“父亲……父亲要杀我!表哥……救了我……”

    可是父亲之所以要杀他,是因为不愿意他在表哥手里受辱;

    表哥救了他,也无非是贪图他的长相出色,可以做自己的玩物;

    从被母亲带到广阳王府后,他过的日子,不正如表哥的心愿?

    这样的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辱没了邓氏的声名,他日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对邓家列祖列宗吧?

    倘若不是父亲被谷俨所杀,他不需要在广阳王府寄人篱下,不需要承受母亲软弱的后果,成长中不缺乏父爱的的支持,是否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厌恶女色仰慕男子的样子?!

    即使才学出色,却永永远远被人看不起……

    往后一切成就,都会被认为是靠了以身体攀附谷俨……

    他怔怔望着遥远的天暮,只觉得心中诸般念头,生灭无数,却没有一个,能解自己这一刻的煎熬与痛楚。

    那天他在宫墙下久久不能起身,一直到谷俨左等右等等不到他,打发人去找——找他的人把他抬回去,谷俨询问时,他本能的只说了看到秋曳澜杀了两名侍卫的事,绝口未提自己恢复了记忆。

    “难怪!”谷俨听完后,目中闪过了然与怜惜,这样叹息一声之后,却又警觉的掩饰,“表弟你向来心软,难怪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察觉到邓易还在微微颤抖,他莞尔安慰,“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了,实在没想到那小贱人居然还留了一手!只不过她也到此为止——你好好休憩,这事我会善后的,你不要害怕……来人,去厨房要碗安神汤!”

    安神汤到来之前,他拉起邓易的手,安抚的轻拍着,却不知道,邓易之所以颤抖,是在考虑:“现在动手,能不能杀了他?!”

    结论是不能——当年的邓翰林虽然是在谷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与他厮打,但邓翰林那会已经是成年男子,却依旧被谷俨轻描淡写的一剑斩首!

    而他虽然可以让谷俨对他毫无防备,却还只是力气未曾长足的少年,而且此刻手无寸铁不说,由于巨大的惊恐与记忆回复后的强烈冲击,他此刻手足酸软,根本提不起力气!

    学武!

    最终他想到了为了从秋曳澜手底下活命,临时扯出的借口:“秋氏还没我大,又是女子……她能杀那两名侍卫,我若能学到她的本事,那……”

    他似乎还带着惊惶的目光,不易察觉的滑过谷俨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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