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虽苦,但只要勤快,其实也能过得安分知足。し

    可惜就可惜在,每个朝廷的赋税和徭役都足够的繁重。即便开朝伊始,会有减免三年赋税的做法,但是随着朝廷渐渐安稳,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就会随之而来。

    本朝在这方面已然足够宽松,至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养个鸡鸭,种棵树,朝廷不会跟你收税。但是在徭役尤其是兵役方面,本朝却依旧严格。

    原因无他,正如林安曾经和六爷爷说过的,本朝北有敕拉一族虎视眈眈,东有倭寇隔海觊觎,若是在这方面宽松,没有足够的兵力,又如何能保家卫国?

    林安想到自己家中的数个奴仆,再想到富户之中,奴仆上百上千,尚且只需花费一定银钱便可出钱请人代役,而眼前这些穷苦百姓,却只能用命去参加兵役。

    林安沉默良久,只能回家。

    回家后,老陈将他们迎了进来,就小声道:“东家,莫大嫂正在两位姑娘那里哭诉。”

    林安一怔。

    老陈道:“莫家老哥哥没到五十六,两个儿子又都是成丁。且莫家老大有了儿子,他媳妇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他家中有成年的弟弟可以为父母尽孝,下面儿子也生出来传承了香火……正好在服兵役的名单上,还是那种除非花双倍的银钱,才能减免的那种。”

    林安默不作声往里走去。

    待走过第一道院子,正往第二道院子也就是林大丫的住处走去时,林安见猎户还跟着他,便开始赶人。

    “三哥回罢。待晚饭做好了,我拎着食盒去三哥那里吃饭。”

    林安的早饭一般是自己吃——主要是他起得比寻常人稍微晚一些,又要吃药,便自己吃早饭;午饭的话,但凡在家,他都会陪着林大丫几个一起吃;到了晚饭,林安原本也是陪着林大丫几个的,后来猎户寸步不离面无表情的跟了他几日,林安就突然顿悟,晚上开始和猎户一起吃晚饭,猎户这才高兴了起来。

    猎户道:“莫大娘过来,是借钱的?你要借钱给她?”

    林安摇了摇头。

    虽然家里有了些钱,林安感激莫大娘一家曾经的照顾,也没有说过要放弃集市套圈这件营生。莫大娘一家又勤快,在年前很是赚了一笔银子,那笔银子,足够给莫大哥免除兵役了。

    退一步说,就算莫家真的要借钱,也不会让莫大娘去跟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借钱。

    林安不许猎户往里走,猎户板着脸看了小秀才一会,见小秀才意志格外坚定,心中无奈,只能离开。

    林安这才往林大丫院子里走去。

    林二丫正带着桂花,逗林平和秦茂玩,见林安来了,正要说话,忽见林安将一指竖在唇前,示意几人莫要说话。

    林二丫和桂花当即不语。

    秦茂也没说话。

    林平却笑呵呵的学着林安的模样,将一指竖在唇前,然后重重地“嘘”了一声,然后就拍着手笑,还大声喊“哥哥”。

    惊得半开着门在房间里说话的林大丫和莫大娘都走了出来。

    林安:“……”所谓熊孩子,不外如是。

    人都出来了,林安也就不听墙角了,亲热的和莫大娘打了招呼,像是没看到莫大娘脸上哭过的痕迹一般。

    莫大娘却是没憋住,直接哭道:“安哥儿,你快快帮大娘去劝劝你莫大哥那头倔驴去!咱们家里要是没钱给他免徭役就算了,现在家里有了钱,那倔驴竟然还想去服役!要是服普通的徭役就算了,可是、可是这次是兵役啊!”

    莫大娘愁得整个人像是老了五岁:“我和他爹就快干不动了,石头才十一岁,石头他娘肚子里还揣了一个,他要走了,我和他爹还有二小子养老,可二小子这两年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哪里还能护着他媳妇儿娘几个?我们家那个老大啊,真是……”

    林安上前扶住莫大娘,让莫大娘坐在桂花端出来的小凳上,自己也在另一个小凳上坐了。

    林大丫先给莫大娘捧了杯茶,又给林安特意端了杯红枣茶。

    林安温和地看了林大丫一眼,喝了口茶。温水进肚,顿觉舒服几分。

    “莫大娘,莫大哥说要去服兵役,可是说了为何要去?”林安问道。

    结果林安一句话就把莫大娘给问懵了。

    “为啥?谁管他为啥?他放着家里妻子儿子的不管,老爹老娘不要,跑去服兵役,就是个错的!”

    莫大娘只懵了一会子,就立刻理直气壮了起来,“安哥儿,那可是服兵役啊!寻常的徭役都有累死人的可能,那兵役……还是跟那些敕拉人打。敕拉人多能打仗啊,一个个长得比咱们都高都壮,还会养马,跟他们打仗,咱们的将军或者能活着回来,或者能大胜仗,可是像你莫大哥这样的小卒子,可就是个去送命的啊!大娘一共就两个儿子,眼看着日子也越过越好,怎么能让他去送命?”

    林安趁这会功夫,已经把杯子里的红枣茶喝完,肚子里暖暖的。

    把茶杯递给林大丫,林安才道:“大娘您看,今年这地,能收上来多少粮食?真的会像村子里老人说的,会旱吗?”

    莫大娘愣了愣,“这、这和我们家老大服兵役有什么关系?”

    林安道:“一旦咱们北边旱了,敕拉一族比咱们更靠北,他们那边,只会比咱们更加干旱。人吃五谷才能活。敕拉一族活不下去,只会更加凶狠的进攻咱们。到时候,若是我朝兵士不足,便会再次征兵。”

    莫大娘愣住。

    林安继续道:“那时再征兵,被征走的兵士,只怕只能训练半个月十几天,就要立刻上战场。现下征兵,还能多训练上些时日。到时上战场,也有更多希望活下来。”

    莫大娘忍不住抓着林安的手道:“还要征兵?怎么还要征兵?”

    林安道:“现下征得其实还是徭役,只是去当兵,因此还能用钱买到免徭役的名额。但是如果一旦朝廷正式征兵,谁都买不到免除徭役的名额,只能花钱买人替他们服徭役。到时……莫大爷和莫大娘膝下两个儿子都是成丁,莫二哥若是那时也成亲,二嫂怀了孩子,朝廷仗打得越来越狠,只怕眼看莫大爷没到五十六,石头十几岁,长得告状,又有祖母母亲照看,就把莫二哥和莫大哥一起拉走了。”

    这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朝廷征兵,虽说有律法在,家里必须留下一个儿子养老,但是一旦战争打急了,朝廷紧急征兵,给每个州府一定的名额,那些州府在城里不敢做甚么小动作,在乡下这种穷地方,可不就会罔顾律法?

    而朝廷开战在即,对这种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下来,吃亏的也只有穷苦百姓。

    因为那种时候,即便是有百姓告上县衙,县衙也只能学着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草草惩罚几个衙役,却是不会把人再给找回来。

    莫大娘当真被吓到了,痛哭流涕:“生什么儿子啊?还是得生闺女!要是老二是个闺女,我们家只一个小子,可不就不用这么苦了?”

    林安端坐一旁,没有说话。

    林大丫站在一旁,却是想到村子里每年都会被抛弃的女婴,那些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各种鄙视的女人,还有莫大娘曾经在她面前后悔当年干活伤了身子,否则能多生几个儿子的话,还有莫大娘有一次说漏了嘴,抱怨莫大嫂子只生了一个石头的话,心中顿觉五味杂陈。

    莫大娘痛哭一场,不肯留饭,终于走了。

    林二丫奇怪道:“莫大娘糊涂了?到时候有哥哥帮着莫大娘家里,莫大娘家再凑些银钱,哪里用去两个咧?”

    林安摸摸林二丫的双丫髻,没说话。

    莫大娘一点都不糊涂。到时候,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他们家也的确可以倾家荡产的让两个儿子都留下来。可是,然后呢?

    怎么生活?怎么过日子?难道要靠林家无缘无故的接济么?一家子那么多张嘴,他们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且,如果战争真的开打,可见就是老天爷不给人留活路,地里真的开始干旱。莫家若是被掏空了积蓄,天灾年间,又要怎么活?

    莫家家风还算清正,不愿卖儿卖女,从此低人一等,就只能现下放莫家老大去服兵役。家里既能省下银钱,又能省下一个人情,留待将来莫家老二真的被县衙带走,好来求林安帮忙,把人给找回来。

    而且,莫家老二才十六,有了林安今日的话,莫家估计这两年也不会给莫老二说亲了。

    林安猜到莫家的许多事,却有一件事没猜到。

    莫老大是真心想去参军。男儿壮志,保家卫国,若有机会,还可改换门庭,他如何能放弃这个机会?

    只是在他临走之前,莫老大还是带着莫石头,拎着两只母鸡,跑来找林安了。

    莫老大单名一个虎字,长得也是高高壮壮。他是一只手把莫石头给拎到林安面前的。

    见到林安,就立刻把莫石头丢地下让他跪着。

    林安:“……”认干爹么?他才比莫石头大三岁好不好?

    莫虎摸摸脑门,道:“安哥儿别怕,俺就是来,让安哥儿给石头取个大名的。他这小子都十一岁了,还没个大名,俺总觉得不是一回事。”

    林安松了口气,笑道:“取名而已,虎子哥快让石头起来,我才比他大三岁,可受不得虎子这一跪。”

    莫虎这才一伸手,又把莫石头给提溜起来。

    林安想了想,将二人带去书房,提笔写下“莫磊”字,又写下一个“石”字。

    “晋书有言曰,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磊,众石也,取其光明磊落之意。正好也合了石头的小名,虎子哥觉得如何?”

    莫虎也是读过一两年书的,听到光明磊落四个字,就觉得好,又看林安写下的“磊”字是三个石头叠起,心说这下回家给石头取了小名的老爷子肯定也会满意,当下就叫好,让石头再给林安磕头。

    莫石头这下不用亲爹按着了,亮着眼睛就给林安磕了个头,大声道:“莫磊谢过林小叔取名!”

    林安笑着将人扶了起来,结果发现莫磊力气颇大,以他的力气竟没有扶起来!

    莫虎忙揪着莫磊把人又给提溜起来了。

    几人都不提林安方才扶不起人的事情。

    莫虎对着林安深揖一礼,才把他这次的来意之二说明。

    “实在不敢瞒安哥儿,虎子哥这次来,一是想让安哥儿给石头取个大名,二来么,”莫虎温柔地摸了摸红了眼睛的莫磊的脑袋,道,“就是想请安哥儿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找个书院,去读几年书。”

    林安一怔。

    莫虎道:“俺这些年也算是看明白了,虽说是士农工商,农民的地位看着不错,可是,单单看年年被苛捐杂税还有徭役压垮的,可不是统统都有农民么?工也好,商也好,但凡有些银钱的,都不必去服徭役。农民没钱,可不大把大把的去服役?”

    “俺这次去当兵,既是俺自己心里想着去,也是替家里去的。所以,”莫虎顿了顿,道,“所以,俺跟俺爹娘求了件事。”

    这件事就是,他去替家里服兵役,家里帮他送莫磊去读书。也不必多读,三年之后,若是夫子和林安都说莫磊不成器,不是读书的料,就不必再让莫磊读书,让莫磊去县城里寻个活儿,或是跟着他二叔学木匠都成。至于他媳妇儿肚子里那个,大家都说是个丫头。既然是丫头,莫虎本就对丫头不太在意,且莫磊好了,丫头就好了,他就更加不在乎了。因此连提都没提。

    当然,如果三年后,夫子和林安都觉得莫磊读书有望的话,不需要莫虎嘱咐,莫大爷和莫大娘为了整个家好,都会继续送莫磊读书,以求改换门庭。

    林安听罢,一时竟不知该说甚么是好。

    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算计。

    莫虎此举,一来全了他保家卫国的夙愿,二来又给莫磊挣了前程,顺便又用行动表明了他的重男轻女和对自家成婚数年的媳妇儿的不在乎,林安看了莫虎良久,才终于摇了摇头。

    莫虎急道:“安哥儿不愿意?俺们有钱,会付束脩的!”

    林安摇头道:“并非不愿意。而是我能求得功名,之前又将先母遗物要回,都是托村子里大家的福气。前段日子,先前的白县太爷又送了些银子与我,说是对先前我被冤枉的事情很是歉疚。我却不想白白要了这笔银子,打算用这笔钱,在村子里建个私塾,买三亩良田,请个夫子来咱们村里教书。至于束脩的话……想来大家伙儿如果愿意给夫子免费种那三亩良田的话,偶尔给夫子送些鸡蛋野果,帮忙干些活计,夫子也不会多要束脩的。”

    莫虎眼睛都亮了起来,喜道:“这可是好事!大好事啊!安哥儿,俺、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好!好!俺这就去跟里正说!”

    然后丢下两只母鸡和儿子,就跑远了。

    莫磊:“……”

    林安:“……我让人把平哥儿和茂哥儿带过来,石头陪他们玩会儿?”

    莫磊立刻点头,然后迟疑了一会,才又道:“林小叔,还有一件事。那个茂哥儿他家,我是说他祖父祖母和亲爹娘家,好像也要出一个名额去服役。”

    林安:“嗯?”这与他何干?

    莫磊道:“这是我娘从她从前的姐妹儿那里听来的,说是让我来了跟林小叔说一声——茂哥儿那个家里没钱免徭役,所以就想让茂哥儿亲爹去服役。茂哥儿他娘不愿意,所以就想着把茂哥儿过继给秦叔和林小叔,然后换些银钱,给茂哥儿他亲爹免除徭役。”

    林安听得直皱眉。猎户对秦茂甚么心思,他看得最清楚。在猎户看来,养秦茂只是随便养养,不打不骂就是了。别说过继给他当儿子,就因秦茂的爹娘祖母,等秦茂长大能自立门户后,估计猎户连家门都不会给秦茂开。

    “我娘的姐妹儿还说,”莫磊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茂哥儿他娘不敢去找秦叔,大约会在秦叔不在家的时候,跑来找林小叔求情,说过继的事儿。”

    林安:“……”猎户今日好像就山上了,说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野菜,摘回来给他做菜吃。

    “东家!东家!秦五的媳妇儿跑来咱家门口闹了,说是要把茂哥儿送给您和秦爷养老,您只要看着给几两银子,她就让她当家的跟您去改族谱!”

    匆匆跑进来的老陈的话音刚落,就见林六苦着脸看他。

    林六身后,正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挤了出来。

    正是秦茂和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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