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显然有些吃惊,她自然能够明白这话里面的意思,佟佳氏先是求了皇太后在皇上面前说和,皇上为了不拂逆母后的面子,自然多半是要应允的。

    苏麻问道:“事先你半点都不知情吗?”见我摇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轻声道:“皇贵妃这个举动确实有些逾越了。”

    我见苏麻也这么认同,更多了几分勇气,道:“既然嬷嬷也这样说,不知道嬷嬷还有没有办法?”

    苏麻深深吸着气,缓缓转头过来笑着对我点头道:“办法也是有的,就不知道管不管用,公主暂且忍耐几日,奴婢自然会全力以赴的。”

    我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笑道:“有嬷嬷这句话,我这心里头踏实多了,不论结果如何,我总是要感激嬷嬷这份心意的。”

    苏麻脸上尽是慈爱,我们又说了一好会子话,临走前我嘱咐苏麻要好生注意身体,把秋葵着人带过来的东西一一给苏麻摆在近身的面前放好才算完。康泽木也打赏了苏麻身边那个小宫女一个分量颇重的荷包,我瞧见了,在心里暗暗点头称赞,康泽木也是长进了。

    不管这小宫女对苏麻是否一等一的忠心,她年纪摆在那里,难免有朝一日会有松懈怠慢等,此刻给点好处也是好的,起码能让她看到伺候苏麻还是有希望的。

    苏麻直送我到门口,我已经走开很远,回头时还瞧见苏麻依靠在门沿上,黑洞洞的门里,配着她一身粗布灰衣,像一幅古老的画卷。

    秋葵笑道:“嬷嬷是真舍不得主子呢,还眼巴巴的望着,主子若有空可得时常来看望嬷嬷了,老人家心里头记挂着呢。”

    我白了一眼秋葵,她笑而不语,康泽木也在一旁打趣道:“是呢,瞧嬷嬷看主子的眼神,可真是疼爱的紧呢!”

    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也不答话,任凭她们二人一唱一和的。

    至少苏麻给了我希望,让原本已成决定的事情又有了一线生机,真希望,不要转变为失望。

    晚上做梦,我又梦见驰骋在辽阔草原上,沙尔斯策马紧跟在我身后,一脸焦急的挥鞭子喊着:“公主慢些,抓紧缰绳!”

    我扭头对他调皮一笑,更挥了几下马鞭子,任凭温和的风在我耳边吹过,头顶的阳光也是清新妩媚的,这一片青中包容着我的全部喜悦,我知道,就算我侧翻落马,沙尔斯也会保证我毫发无伤的。

    他就是这样有安全感,从小到大默默的保护着我。

    梦醒之前,我的嘴角都是勾着笑意的,当我睁开眼睛,外面的阳光已经透过纱窗照耀进屋子里了。我扭捏了两下,起身揉揉眼睛,掀开被子迷糊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寻常我没有睡醒之前秋葵不会把窗帘子打开扰我瞌睡的,今天难道是有事情?

    康泽木听到动静,忙走过来替我穿鞋子,很快秋葵带领四位小宫女鱼贯而入,为我漱口,更衣,洗脸,梳头等。

    收拾停当之后,我看了看座钟,早上九点半。

    去年端午节时康熙开了库房赏赐六宫诸人,什么金银玉器,古玩字画都被哄抢一空,唯独这西洋座钟是无人问津,我正巧需要一个可以准确看时间的,便求了回来,我还记得当时康熙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别意,如今想起来,说不定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暗暗留意了,或许更早也说不定。

    一切都收拾妥当,康泽木才慢慢禀告,“主子,苏麻嬷嬷一个时辰以前就动身去了乾清宫。”

    我正坐着刚喝了一口玫瑰花茶,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特意要了这种茶来缓和身心。苏麻一定是为我的事情而出了慈宁宫,而且还是一大早,心里有些感动,便看着窗外道:“这个时候皇上只怕还没结束朝会呢,苏麻嬷嬷这会子去了怕也是见不到皇上的。”

    秋葵把不远处的马蹄糕递到了我跟前,说:“苏麻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在宫里头奴婢又不能坐轿子,早些去也是有缘故的。何况皇上最近几日下朝之后就往皇太后处来,苏麻嬷嬷怕也是担心跟皇上走错开了,这才早早过去等着。”

    我点头道:“那真是难为她了,一会等她回来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她们两个自然是点头应允的。

    可我们盯着窗外从早看到晚,几次院子里面有了动静,这两个丫头飞奔出去看,不过是过路的宫人,丝毫不见苏麻的影子。

    已经日落西斜了,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怪,就算苏麻和康熙情分深厚,康熙也不可能留苏麻待在乾清宫一整天这么久的。

    心里越来越七上八下的,便让秋葵前去打听,结果她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回一个震惊的消息。

    乾清宫急招太医,骤然病倒的人正是苏麻!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了消息之后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即刻出门坐轿子赶往乾清宫,康泽木在身后小跑着,手里还抱着我的斗篷。

    我再见到苏麻的时候,是在乾清宫偏殿的大宫女住处,她安详的坐在方椅上,不远处有太医在写方子,而康熙却不见踪影。

    望着苏麻有些发白的面色,我又是心疼又是庆幸,辛亏没有发生让我抱憾的事情。

    我走过去握了苏麻的手,冰冷冷的,细声问道:“嬷嬷是怎么了,我听到之后委实吓了一跳。”我自动省去那些不吉利的话,专注的看着她,想要从她眼睛里面探出一丝答案来。

    苏麻吃力的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立刻又转化成痛楚,我惊讶了一声,半跪在苏麻脚边,着急道:“嬷嬷何不躺下来,这样坐着想必也是难受的。”

    苏麻摇头说道:“皇上仁慈,给奴婢在乾清宫里传太医诊脉,可奴婢不能就此破坏规矩,等缓上这一缓,奴婢就要回慈宁宫去了。”

    我还想要说什么,见苏麻的精神已经很不济了,便忍着没问,替苏麻盖了条斗篷在身上,站起来说了句,“那一会嬷嬷就坐我的轿子回去吧,可别推辞了。”

    苏麻笑了笑,算是默认,我便走到太医处问询病症。

    太医有些支支吾吾,只说是苏麻年纪大了,平时又甚少活动的缘故,我见也问不出个什么,便也不耐烦他说那么多晦涩难懂的病理。

    问了苏麻之后,我让几个大力太监进屋来,连同苏麻坐的方椅一同抬了出去,到乾清宫大殿的左侧边我停轿的地方,才换乘了轿子,让人把椅子又搬了回去。

    我和苏麻两个人坐在轿子里面,苏麻一路上都是微笑着,她看着轿帘子掩盖着的车窗,回头瞧了瞧我,我领悟过苏麻的意思,忙伸手拉开了,好叫苏麻能把外头的景色看得清楚。

    这一路红墙碧瓦,偶尔有枯树冰枝,虽然冷气灌入,却不见苏麻有任何不支,她一眼不发的,满足的看着窗外,似乎在回忆她这精彩沉重的一生。

    跟随孝庄五十多年,一直是孝庄身边最可信任的人,她用自己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稳稳居住在风云诡变的深宫六院,人人佩服,这一生,真是精彩极了。

    我原本想要苏麻去我的屋子里躺着养病,但她坚持要去佛堂,我只好命人先赶去把佛堂熏暖和,我们这一行人再把脚步放缓,这样等到佛堂的时候,那屋子里面的温度勉强就有些热气了。

    苏麻这个性也够强的,面上是柔柔弱弱和和气气的,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认定好的事情,谁都违背不得。

    她吃力的笑着对我说道:“你可以放心了,皇上他应该会改变主意的。”

    我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我此刻只担心可怜的苏麻,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先别说这些了,嬷嬷你现在要好好养身体,千万不要再操劳了。”我的泪水不争气的滑落下来,苏麻眼前这个摸样,跟孝庄离世前的那会,太像了。

    苏麻却一脸释然,轻手抚摸我的脸颊,,我忙将手贴了上去,在这宫里如今真心待我的人不多,苏麻是其中一个。

    “公主,老奴的时日不多了,能在临死之前为公主做成一件事情,就算是死了也是无憾了。”

    我急忙摇头,正要开口说话,苏麻又艰难笑道:“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公主跟其他人不一样,公主是千金之躯,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活,老奴和太皇太后只会尽全力完成公主心愿。”

    她说话断断续续,短短的一段话说的格外吃力,我又是心疼又是感动,此刻犹如哽咽在喉,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我何德何等,承蒙她们两个人如此真心照拂。我实在无以为报,只得在苏麻剩下的时间里,尽心尽力的照拂,让她能走得安心一些。

    我日日衣不解带,亲自喂水喂饭,并且盯着太医开方子。我偶尔闲来无事的时候略翻过医术,知道些医理,像苏麻这样的情况,太医是不敢下猛方子来治的,通常都是开些不温不火的药来喝,喝不喝效果都没有的那种,不过是给人他正在竭力医治的表象,或是给病人心理安慰。

    我看过一张方子,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三十多味药材,多是贵重的如虫草,长白山人参之类的,大约是看到我如此重视苏麻的缘故。

    我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的对太医说道:“周太医,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中药材当是单味药时最见效果,你这么多味药混在一起,互相影响不说,如果起了作用,到底是哪些有用呢?若是那没用的,能不能弃之不用呢?”

    周太医没料到我会这样问,有些意外,还是镇定道:“回禀公主,微臣所开具的药方乃是跟太医院上下合议而出的,只消服用几贴,必见起色。”

    我深知人体对疾病的抵抗力是很强的,而且身体的状况,与心理的支撑有着必然的联系,在现代时就没少被医生糊弄,不过得了一个感冒就被拉着做各种检查,开各种药片,花了一大堆钱,药吃下去了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大的损坏,人体自然有修复能力。

    那个时候是个平头百姓到也就罢了,这辈子托身成资产阶级,还要受这些庸医的糊弄?

    我表情坚定的笑道:“周太医的这方子,我实在是看不懂,也不敢给苏麻服用,既然太医院都拿苏麻的病没法子,我只好请皇上在民间遍寻民医进宫,我就不行苏麻的身体调养不好。”

    其实我心里面是没有把握的,这些太医们敢糊弄我,却一定不敢糊弄康熙,只要搬出了他,事情就会好解决很多。

    果然,周太医再三告罪,又重新开了一张,这张的药材上减到了只有十三味,我想着他这会应该不太敢玩什么花样,便点头叫小宫女跟着他去抓药了。

    我整日都耗在小佛堂里,衣不解带的照顾苏麻,亲自喂水喂饭,苏麻起身说什么都不肯,被我命人强制扶起靠在床榻上,我则坐在床沿,喂了汤药给她,并且威胁她若不肯喝,那我自己就全喝下了。

    她泪眼朦朦,十分感激的张嘴喝了几口,就见到她脸上的泪珠滑落到药碗里面。

    如此过了好几天,秋葵悄悄跑来告诉我,这几日秋兰神色有异常,她一问之下,便问出了原来乾清宫的小灵子被张德胜下令打死了。

    我对小灵子这个名字很陌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个人是秋兰的同乡,听说两人还沾亲带故的。

    我不爱使唤多的奴才,身边大多数的时候也只有秋葵和康泽木两个人,对秋兰这丫头的印象,也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模样。

    “有没有打听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我问道,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秋兰放几天假什么的。

    秋葵探了探两旁没人,这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因为小灵子偷偷听了皇上跟苏麻嬷嬷的谈话,皇上发了怒,连张公公都受了训斥呢。”

    苏麻?

    我头脑一惊,苏麻自从回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让我放心,那日乾清宫里面是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我也没想着要去问,这会听秋葵说起来,便暗暗联想到这件事情会不会跟我有关系?

    让秋葵领着秋兰进屋之后,我看着秋兰淡粉面妆的脸颊,稍稍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秋兰便开始抽搐起来,看出来是强忍着的。

    秋葵担心她面上腤臢让我不愉快,赶忙递了快帕子给她,并且示意她在主子面前收敛几分。

    我适时说道:“看得出这次的事情乾清宫那边还挺严重的,你素日以来同小灵子走的也很近,虽说这次的事情想必同你没有关系,可难免不让人对你疑心,这样吧,你把你知道的所有的都告诉我,我来替你想想法子,看能不能保全你。”

    我说的也正是秋兰心里担心的,自从小灵子的事情出了之后,她已经几天几夜都睡不好的。上次康熙为了警醒佟佳氏,把十几个宫女的舌头割下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秋兰半夜翻身,有时候会摸摸自己的腿脚,心里一阵阵胆寒,主子想要迁怒奴才,不会问奴才究竟有罪没罪,大多数的时候,可能仅仅只是迁怒而已。

    秋兰扑通一下就跪倒在我面前,哭着磕头说道:“主子救命,那一日小灵子匆匆跑来找奴婢,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紧接着他就被人给带走了,奴婢原本觉得奇怪,想着要抽空去乾清宫看望他一下,谁知道就听到他被打死的消息,奴婢心里又惊又怕,主子又时常不在宫里,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着,很快就泣不成声,我留意到她刚刚说的话,便问:“你是说,小灵子是当着你的面被人带走的?”

    秋兰认真的点点头,又说:“那日小灵子过来给了我个荷包,说里面是他这些年进宫攒下的所有积蓄,当时奴婢就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还来不及细问,他就被人带走了。”

    也许是又回忆起那天的惊怕,她突然猛的磕头起来,口中直求我救她。

    看来秋兰是真的不知道内情,我想了想,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叫她退下了。秋兰走后,秋葵使劲看了看秋兰走的方向,过来小声对我说:“主子,如今乾清宫那边还查着呢,主子打算怎么处置秋兰?”

    我明白秋葵的意思,虽然秋葵秋兰平时关系也是不错的,但如果我遇到了危险,秋葵肯定毫无迟疑的来保护我。在这个时代的奴才是有种本事,可以在主子面前低到完全没有自我,不是因为她们生来就没有尊严,而是她们的尊严荣辱都是依附主子而存在的,在她们的心里和骨子里就认为,主子的利益就是她们的利益。

    秋兰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我的眼中还是个不谙世事高中生的年纪,我实在不忍心为了撇清自己而把她给推出去。更何况,这件事情或许我根本就撇不清。

    便摇摇头道:“先不要惊动,让她还跟往常一样在宫里面当差。好歹如今皇上还看着我几分薄面,不会有人强制安上莫须有罪名给我宫里人的。”

    秋葵感激而又敬佩的看着我,替秋兰给我磕头,紧接着又有些自怜起来,她心里大约在想,若是她出事,也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有主子袒护着。

    夜里,我刚躺下,秋葵在身侧值夜,听到门口有动静,便披衣起身,见到是秋兰,她说有要事禀告,秋葵进屋问了我之后,才让秋兰进来。

    秋兰在屏风后头跪着磕头哭道:“奴婢有罪,不该隐瞒主子。”我跟秋葵对视一眼,这算不算是意外惊喜?接着秋兰把小灵子被抓之前告诉她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在乾清宫康熙和苏麻几乎要争吵起来,苏麻一反常态的坚持,终于有些触怒康熙。

    “听小灵子说,那日张德胜公公都在殿外头候着不敢进去,小灵子进去上茶的时候见皇上脸色阴沉的很,两人都不说话,待小灵子走远之后,苏麻嬷嬷才说这都是太皇太后的遗命。”

    还原那天的场景,久未见到苏麻的康熙自然是很高兴,结果苏麻说出来的话却让康熙颇为意外,从本朝开始,大清国力日益昌隆,再也不是初入关中那个需要靠蒙古外戚鼎力支撑才能震慑住万万黎民百姓的后金王朝了。康熙要娶什么样的女人,纳哪一位做妃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凭自己的意愿。可苏麻一张口却搬出了太皇太后,这让康熙不得不被迫遵从,心里自然是不会痛快的。

    我可以想象得出,苏麻是多么急切的想要做成这件事情。她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一是因为她抓住了康熙的软肋,剩下的,恐怕也有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不能蹉跎下去,才这雷厉风行的。

    第二天,我来看苏麻的时候,窗外阴沉沉的,苏麻已经睡着了,现在她一天之中一多半的时间是在昏睡着,我望着她安详的脸,心里也踏实起来,希望她冒险经营的这一切不会白费,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景仁宫里,康熙大步流星的踏了进来,宫人们自然是跪了一地的,皇上游幸后宫,这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可这里的人却都噤若寒蝉,因为康熙的脸色不大对劲。

    这位皇帝喜欢生闷气,就算是气急了,也很少有勃然大怒的时候,可今日却不一样,跟着阴沉沉的天色一样,就要下雨似的。

    佟佳氏像是早知道康熙会过来一样,穿戴得十分整齐,静静坐在那里等了好久,没等到通报,却见康熙自己打帘子走了进来。

    她连忙起身就要行礼,康熙伸手制止了,他自己找了地方就坐,转首问道:“朕考虑了几日,册封齐齐塔雅娜的事情恐怕要缓上一缓了。”

    佟佳氏疑惑的看着康熙,十多年的相处,她太了解康熙了,康熙说的缓上一缓,多半是要放弃的意思,急忙问:“可是因为苏麻在您面前说了些什么?”

    康熙点点头,此时水云过来上茶,匆匆摆好退下,康熙提防的看了一眼,待水云完全出去之后才道:“原来皇祖母早有遗命,并不打算将她指给朕。”

    想到这里,他心头有些薄怒而起,他加重语气道:“你素来侍奉祖母勤勉,怎么会丁点儿不知晓这件事情?”在他看来,若是佟佳氏能够事先提醒一两句,他此刻也不会感觉到尴尬。再说,若老祖宗真的有这样的打算,而佟佳氏一点都不知晓,这本身就是失职。

    佟佳氏只得起身跪下,“臣妾有罪,可皇祖母并未对臣妾提及过雅公主的婚事,所以臣妾实在也无从知道。”她转了眸子看着康熙道:“可是臣妾听说,前几日雅公主去了佛堂找苏麻,两个人关在屋子里面还说了好一会子话,而皇祖母的遗命又只有苏麻一个人知晓,这会不会太凑巧了?”

    见康熙神情一肃,却不搭话,佟佳氏只当康熙有些被说动了,她不希望自己好容易下定决心做的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便又添油加醋说道:“臣妾说句居功的话,自臣妾入宫以来,十多年间对老祖宗也算是尽心尽力,而老祖宗也是极疼爱臣妾的。后来掌管六宫,老祖宗更是事事都找臣妾商量,只偏这一件事情臣妾不知晓,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呀!”

    康熙此刻已经掩藏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拍桌子喝道:“你大胆!出了事情不想想是不是自己有做的不够的地方,而是含沙射影攀诬他人,你身为六宫执掌,处理事情就是这样不公正吗?”

    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佟佳氏一直以来都是忌讳齐齐塔雅娜的,这次却十分热心的要将小雅举荐给自己。原先他还有些高兴,不是因为小雅,而是佟佳氏终于又回到当初那个善解人意的时候,他很欣然的接受了佟佳氏的提议。

    如今看来,佟佳氏并没有长进,那么她反常的举动说明什么呢?这里面会不会根本不那么单纯?

    佟佳氏没想到康熙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一年多来受的冷遇已经在心里形成莫大的委屈和不平衡,好不容易帝妃二人的关系才逐渐和缓,眼下又因为这件事情又要反目,不免失衡哭道:“在皇上心里,臣妾不如新到的雅公主也就算了,难道如今臣妾连一个老奴都不如了吗?”

    “你说什么?”康熙没料到佟佳氏会这样当面顶撞自己,心头诧异,有些陌生的望着眼前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是一阵阵厌恶。佟佳氏露出这副摸样,是不是在指责自己喜新厌旧?

    佟佳氏似乎为自己如此大胆的举动惊愕不已,虽说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已经好久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虽然贵为后宫之首,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可也是皇上的奴才,身家性命,乃至全族的荣耀都系在皇上的喜怒之间。

    于是她不等康熙发话,便俯身用力连磕好几个头,以示忏悔。她不抬头看康熙的眼神,她内心仍然是不愿意就此屈服的。

    看到佟佳氏这副摸样,康熙也有些动容,想到了往日佟佳氏的好处,深深叹道:“玉麟,你入宫多少年了?”

    佟佳氏心头一惊,自从受封皇贵妃之后,几乎不曾听到皇上叫自己的闺名。起初以为皇上是要维护自己的六宫的权威,可又觉得这也是两个人关系渐渐拉开的征兆。此刻重新听到这个名字,竟陌生的不像是自己的一样。

    “回皇上,臣妾是康熙九年进的宫,到今天已经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人生的一多半时光都在这红墙碧瓦之间,这么多年来宫闱斗争一日不曾停止,争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真正要的是什么,佟佳氏突然感到十分惆怅和乏力。

    康熙听到这回答,也是十分惆怅,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年可以活?

    从小时候他就知道,这位后族家的嫡亲侄女,自己的亲表姐,一早就已经许给自己为妃的。但因为与赫舍里皇后的大婚,佟家为了给皇后让路,耽搁到大婚三年之后才让佟佳氏入宫。

    一路走来,该有的礼遇自己也尽数给了她,就算她偶有些小任性,自己也都尽数包容,一方面因为她是后族的姑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她心里因为委屈而对皇后生出什么怨气。

    赫舍里皇后,也是难得的贤后,只可惜走的太早了。

    康熙平缓的说道:“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为朕做的一切朕自然都是心中有数的。朕对待你自问也是跟别人不同,该给你的,能够给你的,无一没有给你。可是朕也越来越发现,与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知道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朕实在觉得有些疲累,咱们都好好冷静冷静吧!”

    说着,康熙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行前还特意看了佟佳氏一眼,心里头有些担心她会承受不住这些话。

    如果佟佳氏是聪明的,她就有机会能想通她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就有机会改正,两人还有和好如初的可能。若她一味偏执下去,加上她如今的身份,对自己,对整个后宫的影响都是十分不利的。

    可她真的能够想通吗?

    他见佟佳氏没有任何动容,只是有些木讷的继续跪在那里,表情也不见变化,便在心里叹气走开。就快要出屋子,突然听到身后佟佳氏跪转叫道:“皇上刚刚等于下令要将臣妾打入冷宫了吗?”

    康熙心里的烦躁被这句话又勾了起来,心头冒出“执迷不悟”这四个字,便没好气的转身说道:“你自己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他不管佟佳氏的痛哭,执意自行走出景仁宫。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自从过了年之后,天气也就一天比一天缓和起来。这时天空乌云密布,似乎有场大雨要降下。

    张德胜见到康熙出来,赶紧上前打开御轿帘子,请康熙坐了进去,抬头看天,低声吩咐抬轿子的太监,“脚下都快着些,一会就有大雨降下了,可别让皇上淋着了。”八个大力太监齐声应了一句,一齐抬起轿子,脚步匆匆但十分平稳而去。

    轿子里面的康熙怒气未消,随着轿子的晃动而越加烦躁,好不容易捱到了乾清宫,康熙下轿子之后便疾走入内,张德胜只好小跑跟着。

    脱靴上茶之后,康熙心中的燥意还是没消,眼下虽说手中拿着一本书,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过。

    张德胜悄悄的进屋在康熙耳边说了句话,康熙马上放下书,说了个“传进来问问”。

    一会,只见一个一身旧衣的太监拱着身子入内,年纪倒是不大,三十左右的模样,看样子腿脚稍稍有些不便,大约是不久之前受了刑罚的缘故。进屋之后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康熙三丈远的地方不敢抬头,也不主动说话。

    康熙侧目吩咐:“抬起头来。”

    那人才缓缓抬头,眼神仍旧不敢直视康熙,康熙似乎在细细辨认,这个来自景仁宫的太监,自己究竟见过没有。

    张德胜便在一旁吩咐道:“在皇上面前,可得知无不言,把你在牢里面说的话现在一五一十的重复一遍,若有半点欺瞒,连同你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你可明白?”

    那太监大力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才带着浓郁江西口音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半分,奴才原是景仁宫西配殿掌管烛火的太监,因前不久在当差的时候犯了荤,被主管太监发落到辛者库做苦活,没过多久又被发落到牢里服刑。”

    张德胜又厉声问道:“那么你当差的时候,犯的什么错?把你发落到辛者库之后,又为什么让你下狱?是不是你在背后散播了什么对主子不利的谣言,才屡遭贬斥?”

    那太监听后,马上生出了一幅哭丧的脸,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哭道:“皇上圣明,奴才并没有造谣,那日奴才当值的时候,确实见到佟府的两位公子在娘娘房中商量要事,这种事情奴才决计不敢胡说的呀!”

    康熙目光狭长,一直没有说话,但内心已经是波涛汹涌起来,如果这太监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佟佳氏……

    张德胜看了看康熙的神色,又对着那太监问道:“你说清楚一些,你是哪一日当值的,又是什么时辰见到佟府两位公子,你又听到了什么话?”

    那太监继续磕头回道:“回张公公的话,奴才记得清楚,是去年的五月初三这天,刚巧轮到奴才值班,因为听到有男子说话的声音,虽然是在大白天,奴才也有些警觉,凑耳听了过去,谈话内容并没听清,只是好像有‘酒楼’两个字传来。当下奴才也并没在意,只是后来奴才不知怎么就触怒了主子,被发配被受刑,奴才至今都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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