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府里,还有另外一处禁苑,位于西路,景色自是不如绿卿苑秀丽雅致,看防也并非森严,没有亲兵列队,青漆门上只挂着一把铜锁而已。

    里头扣押着一男一女,先不说那位铁锁加身困于厢房的男子,只说相对自由,甚至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服侍”的女子。

    她是夏柯。

    自从那日被掳,她亲眼目睹了秋月惨死,正以为必死无疑而满心悲愤,不料却被旖景及时解救,留得一条命在,因受世子妃叮嘱,这一路也没再想过逃脱,但夏柯却被单独“押运”,并不允她在旖景身边随侍。

    直到一日,被人领去面见旖景,夏柯亲眼目睹主子目光呆滞,甚至认不出自己,又是惊惧又是悲痛,只恨自己无能,更恨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西梁大君,视他为恶魔。

    那一日后,她再也没见过旖景,直到被人丢进这方院落幽闭。

    往常,两个小丫鬟并不限制夏柯的行动,横竖院门也被锁死,高墙四围,她也走不出去。

    于是夏柯透过那扇窗户,悄悄打量过与她一同被困在此的男子。

    她惊讶地发觉男子很有几分眼熟,确定是在大隆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男子大约二十出头,虽披头散发铁锁加身,但举止稳重,似乎带着些士子风范,看上去并不显得狼狈不堪,有一回夏柯与那男子的目光对上,也发现他似乎带着些度量,应当也是觉得自己有几分眼熟。

    这人究竟是谁?

    因为身后有两个寸步不离的耳目,夏柯自然不能与男子有语言交流,这便成了她禁居岁月除了牵挂旖景以外,一直在琢磨的问题。

    这日,突然有两个白衣侍女进入禁苑,满面冰霜地将夏柯挟制了出来,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一间刑室。

    夏柯几乎以为自己终于在劫难逃,下意识想到旖景,慌忙追问:“世子妃究竟如何?”

    她心里难以言状的惊慌,因为意识到旖景倘若平安,那恶魔应当不会伤害自己,难道世子妃出了什么意外?

    夏柯却并没有得到半句回答,白衣侍女将她绑在刑椅上。

    接下来却是往她衣上泼洒着血水,然后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弄得满面腥臭与冷湿,夏柯正不知所措,再被白衣侍女一把捏住下颔塞了枚药丸进去。

    夏柯顿时觉得嗓子里一阵干痛,再也喊不出声。

    丫鬟心里这时不是惊慌,而是莫名其妙。

    上回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参加楚王府春宴,夏柯也听闻白衣侍女都是习武之人,并亲眼见识过这些侍女的身手,她不认为这两人为了灌她死药,还有必要将她缚于刑椅。

    夏柯低头看着自己“满身血迹”发愣。

    不过多久,她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没法回头,没法出声,却听见了那熟悉的嗓音,来自于她的主人之口。

    “这是什么地方?”

    “刑室,我带你见一个人。”——这是那恶魔的声音!

    夏柯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后她很快看到了世子妃。

    这是午后,刑室却只有一扇狭窄的天窗,因而光照并不充沛,辨人眉目只有依靠四壁灯火,夏柯瞧见旖景,更是激动得连连挣扎,那刑椅的铁足磨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哪知自己这副形状,非但周身血渍,脸上也是“伤痕累累”,再因张大嘴却不能发声,眉目显得越发狰狞。

    旖景往后退了两步,几乎立即避开目光,一把扯住了男子鸦青色的衣袖:“她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世子妃当真不记得她了!夏柯心里一阵冰冷,惊慌的情绪有若潮水般地涌卷,一双眼睛更是迫切地盯着旖景。

    世子妃,可千万不能忘记从前,千万不能被这恶人欺骗,您还要带奴婢回去,世子妃,这人杀害了秋月,您可千万不能被他蒙蔽。

    但夏柯很快冷静下来——自己被装扮成这番凄惨的形容,定是这恶人在试探世子妃,世子妃也许是假扮失忆,好让这恶人疏忽大意,可万一因为担心自己,而露出马脚来……夏柯心急如焚,可是她却没法发出声音,于是干脆闭嘴,转头狠狠盯着大君。

    大君自然对夏柯的怒视置若不见,只微扶着旖景上前,着意放软了语气:“五妹妹好好看看她,当真不识?”

    夏柯眼角泛红,又是期待,又带着些提醒地与旖景对视,没有再作徒劳的挣扎,只缓缓摇头。

    旖景似乎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再看了夏柯两眼,立即捂住了眼睛:“我不认识,她究竟是谁,为何你要对她动刑?若是犯了重罪,你把她处死就好,何必让人活受罪。”

    大君眼中微带着度量,却并没有再为难旖景,只是说道:“她是你从前的婢女。”

    旖景移开手掌,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我的婢女?那你为何要折磨她?还有,你为何一边对我关怀备至,一边让人看着我不能出入,难道我也是你的囚犯不成?”

    “别瞎说。”大君轻笑,往旖景接近一步,似乎是要拥抱的企图。

    旖景连连后跌,踩着裙裾险些摔倒。

    还是拒之千里的模样,大君心中一冷,很是无可奈何:“五妹妹,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放了这婢女。”

    夏柯越发笃定恶人这是在试探,满目焦灼地看向旖景——千万不要为奴婢求情,世子妃,奴婢并没有受刑,请您……

    “放了她吧。”

    大君微一挑眉:“怎么,五妹妹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她是我的婢女,所以,求你饶她一条性命。”

    “求我?”大君显然一怔,又再拿不准真假了:“五妹妹,你可记得她叫什么名?”

    旖景目瞪口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她害我失忆?所以,我若不能好转,你就要将她处死?”

    夏柯眼见着“恶魔”满面失望,心中也再添惊惧,看这情形,世子妃是当真失忆了,时长日久,一定会被这恶人哄骗,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出戏当然是大君故意安排,用以试探旖景是否假扮失忆,虽说无论旖景是否失忆,他在真正赢取芳心,让旖景心甘情愿地留在西梁之前绝对不会放松防备,不过若是不确定旖景失忆的真伪,大君势必不会安心。

    失忆与否,也关系未来大君谋划人心的方式方法,势必要有所把握。

    试探并没有结束。

    某日,大君终于听闻锦阳传回的消息,得知那番肖氏余孽用毁容尸身引诱虞沨加害未遂的传闻,脸色顿时阴沉。

    好个虞沨,竟然认出了倩盼是假冒,难怪去楚州联络肖竣之父的人无功而返,好容易打听得肖父被调回锦阳,应当也是虞沨先下手为强,“青雀”落网,虞沨势必察明是天家安排之暗线,难保不会怀疑自己。

    不过他为了旖景,应当不会张扬此事,就算要救人,也只能是暗中。

    再隐瞒着大君府邸有那么个与楚王世子妃“极为相似”的女子便无必要,大君干脆让亲兵撤除严防,也许可了旖景能在大君府自由活动,不过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白衣侍女,不让府中仆妇“骚扰”就是。

    旖景起初还觉得如释重负,似乎才没了囚犯的压迫感,脸上有了几分笑容,也就是闲睱时去花苑里散步一阵,鲜少与绿卿苑外的仆妇交流,大约是因为各种打量的目光太多,旖景很快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模样。

    于是大君十分体贴的提议:“若是觉得府中蔽闷,莫如与我去郊外一游?”

    倘若旖景没有失忆,应当不会错过抛头露面的机会,以争取与安瑾以及外人联络。

    “不去,我觉得累得慌。”旖景却毫不犹豫地拒绝,表现出兴致缺缺。

    远途奔波,她这段胃口也不好,整个人越发消瘦,怏怏病色一目了然,真是精神不济的模样。

    可拒绝得太干脆,大君却又生疑,这丫头本就狡慧,说不定料得自己是在试探,才会如此,便殷勤劝慰,大君口灿莲花般将郊外美景形容得天下无双,又说出入都是乘车,并不会累着,旖景这才免为其难的答允。

    当然,大君并没有给旖景与外界接触的机会,甚至没让外人瞧见她一眼。

    去的地方是出鞘山与碧影潭,当年芳林宴上,金元公主入画之境。

    这显然也是大君有意安排。

    因此当他瞧见旖景下车,目睹美景时眼里一掠而过的惊讶,心中再是一沉。

    就听旖景问道:“我从前可来过这处?”似乎很笃定的模样:“我好像有些映象,一定来过这处!”

    大君看进旖景迫切的眼底,心里有些相信这丫头是真的失忆了,却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很是沮丧。

    接下来的日子在大君关怀备至的呵护下,旖景渐渐对他少了些排斥,心情似乎也愉悦起来,尤其是对盘儿这个第一贴身侍女越发亲近,竟从她口中打听自己究竟是谁,与大君是什么关系,盘儿不知何作答,大都是应付过去,转头就汇报给大君。

    暗中观察下,大君并未发现旖景有“可疑之处”,总算笃定五妹妹失忆的事实。

    也就是他笃定而已,防备并没有半点放松,旖景身边跟着的全是大君耳目,夏柯依然被隔离。

    直到这一日,王后寿辰,大君入宫朝贺,酒喝得多了些,被人掺扶归府时甚至已经人事不省,他躺在榻上,被人服侍着饮了一碗醒酒汤,才略微缓和了头晕目眩,感觉到一阵幽香扑鼻,似乎有温软的小手抚上面颊,大君睁开眼睑,灯火辉映下,映入视线的是魂牵梦萦的一张面容,眼若秋波盈盈,唇角含笑默默。

    琉璃般的眸色顿时深沉,大君伸手摁住那温柔的指尖,扶上纤腕,将人拉进怀中。

    “旖景……”

    甜香入怀,大君心动神摇,手掌抚摸着女子的青鬓。

    她微仰着面颊,没有瑟缩排斥,柔长的睫毛渐渐掩住清澈的乌眸。

    大君眉心微动,稍稍侧面,极其缓慢地吻上她满是期待,有若花苞的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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