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当日灵山霞浦苑中,楚王世子仗义相助,给金七郎出了那么个主意,让他“英雄救美”,解了肖蔓的难堪,金七郎对莫逆虞洲口中的这个“病秧子”世子的印象就大为改观,兼着两人在接踵而来的春宴诗会上常有碰面,交情越发“亲近”起来。

    七郎这些时日十分忧郁,当然是为了他家祖父的“棒打鸳鸯”。

    金夫人因是肖蔓的亲姑姑,原本是想撮合儿子与侄女的姻缘,可在金家,大事小事都是金相一人拍板,别说她只是个继室,就算是元配,恐怕也难以挽回大局。

    就连母亲都已放弃,金七郎更加没有办法。

    郁闷起来,也常与虞洲抱怨,反而受了奚落——

    “依我看来,你那表妹无论才貌,还是家世,都比不过尚书千金,你若真放不下她,大可求了你母亲,将来让她做个良妾就是……可别说什么官宦嫡女必不甘为妾,这女儿家只要情窦一开,与你情投意合,再加上些山盟海誓,还不任你予取予求,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舅家也只好答应。”

    金七郎听了这话,也有些意动,当即休书一封,痛呈自己的无奈之处,又称必不相负旧情,但只怕要略微委屈佳人,婉转表达了要纳她为妾的心意,托人交给了肖蔓,却多时没盼得回音,心中难免忐忑。

    可巧今日,虞沨邀他来听“怡红夜莺”唱曲。

    两人正把盏言欢,却听杜宇娘哀哀唱道——

    “多少绿窗温柔语,两小无猜年少时,同执金镂管,画成幅比翼双飞鸟,却不想!旧墨未老日,人心已殊途……还是金镂管,却成绝情书……朱纱帐里卧新人,可怜旧宇燕单飞……且见你笑靥依旧沐春风,哪论我泪尽肠断人憔悴……”

    越到曲终,越是凄婉,和着叹息哽咽唱尽,杜宇娘幽幽一目秋波,不尽怨尤,更是让金七郎怔忡当场,心中大为触动。

    虞沨察言观色,情知火候已到,一边劝酒,一边问七郎为何烦忧。

    金七郎本有三分醉意,此时更添七分忧愁,只将心中无奈一一言说,长叹一声:“我对韩家那女子没有半分好感,一腔情意,早已付诸表妹,但只不知她能否体会,为了我甘于委屈。”

    “七郎你真是糊涂。”虞沨摇头,落盏一叹:“但凡好人家的女儿,有谁甘愿为人妾室的?再说,两位小娘子本身还有旧怨,据闻韩尚书对女儿极尽疼爱,又怎么容得你纳肖家娘子为妾?联姻本是结两姓之好,你家长辈也不会放纵着你为了肖家娘子与岳家结恨,就算肖家娘子愿意为你忍辱,这事也没有半分成算。”

    金七郎听后悔之不及,更不甘心舍了情投意合的表妹,娶那么一个娇蛮跋扈的妻子,虞沨又劝他:“虽说姻缘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可若是强求,将来也不会和美,这时两家才换了庚帖,还没最终定亲,你或者还有争取的机会,如果一时软弱,造就终生不幸,未免遗憾。”

    点到即止,虞沨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屡屡劝酒,金七郎本就有心事,终于酊酩大醉。

    待侍婢们扶了金七郎上榻安卧,杜宇娘这才请了虞沨去另一处包厢落坐,笑着说道:“还以为世子是要行计,毁了金七郎的名声,让韩尚书‘悬崖勒马’呢,就这么放过了他。”

    虞沨微微一笑:“韩尚书也是久经官场之人,哪里会瞧不出其中蹊跷,这计策也太浅薄了些,七郎既能受你唱词触动,可见对肖家娘子还不忘情。”心中却度量着,如果金七郎能坚持己见,固辞了这门姻缘,倒也省事,可若他最终动摇了,只怕还得从韩尚书那头着手,劝服他莫因女儿姻缘一事,涉及到两相之争。

    眼下要彻查金相一党罪证,委实少不得户部支持配合,金韩两家若是顺利联姻,将来只会更加棘手。

    “那奴家待金七郎醒来,再开解一番他,替他出出主意?”杜宇娘问道。

    虞沨颔首,却忽然又问:“你找人对胡子马一番‘威逼利诱’,可是得了五妹妹的嘱咐。”

    杜宇娘浅浅一咳:“世子,您当初可告诫过奴家,莫要将五娘的委托泄露出去。”

    原来虞沨自从得知旖景对宋氏母子起疑,便让灰渡暂且莫要插手,本来是担心反而坏了旖景的计划,画蛇添足,后来见旖景对于眉姨娘小产一事甚是介怀,又知她打算对宋氏母子下手,一时又担心有什么疏漏,才再让灰渡暗中关注,自然查到了宋辐与胡子马接触,虞沨正打算彻查宋辐的阴谋,不想转眼又发现与杜宇娘交情甚笃的一个江湖游侠也在“收买”胡子马,才猜到旖景已经察觉,并有了行动。

    今日顺口一问,杜宇娘虽未正面回答,却是承认了此事。

    既然有杜宇娘出手,又是旖景的筹划,虞沨倒觉安心,便不再理会这事。

    世子当然也不曾料到,旖景早关注着金韩两家联姻的事儿,与他再一次不谋而合,“双管齐下”。

    关注此事的人不仅仅只有虞沨与旖景。

    圣上要行改制,先对金相下手,朝中臣子许多已经产生了揣测,有的想独善其身,有的默默倒向秦相,当然也有与金相利益相关者尚且执迷不悟,要与他荣辱与共,存亡相依。

    至于卫国公这样的天子信臣,相比旁人更是心知肚明,尤其是现任右通政的苏轹,一边与秦相一党日渐亲近,也不曾与金相一党疏远冷漠,越发让两相摸不准他的态度,其实,他只奉天子之令,忠而不孤。

    既然早有关注,苏轹自然知道金、韩两家之间,夹杂了个肖家。

    也早察觉了他家五侄女与肖蔓交好,可顾及着旖景到底还年幼,七娘就更不用提,有的事不好交待两个女孩儿去办,只好嘱咐许氏,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摸摸肖蔓的心事,才好下一步图谋。

    许氏听说今日肖蔓赴邀,便向七娘打听:“听说阿蔓下得一手好棋,不知比你五姐姐如何?”

    “本是不相伯仲的,可是阿蔓今日心事忡忡,魂不守舍,五姐姐胜之不武。”

    许氏又问七娘肖蔓现在何处。

    “五姐与她去镜池边上散步,应是要谈心事吧。”七娘不以为意,早先听大嫂的话,她也知道肖蔓多数是为了姻缘烦恼,这话却不好对长辈们提起的,闺阁间自有闺阁间的秘密,七娘是个有原则的姑娘。

    许氏原不知女儿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便也没有多问,思忖了一阵,还是寻去了镜池,问了问几个路过的丫鬟,打听到刚才她们瞧见五娘与客人去了水边小榭里头。

    因着是与肖蔓谈心,并没让几个丫鬟随行,旖景压根就没察觉自己这回被她家三婶听了墙角。

    许氏才到水榭边上,就听见少女隔着窗户地哽咽声。

    “不瞒阿景,不是我不知廉耻,与人私相授受,委实是自幼就与七表哥亲厚,姑母当初也与母亲提起过这一茬,长辈们早有那层意思,对七表哥和我之间,也并没有过多约束,因着这个因由,姻缘一事,我从不作他想,七表哥也早说了他对我一心一意……只待今年及笄之后,就会论及婚嫁,怎知姑母这时又说她做不得主……表哥那一封信,我是看懂了,说他不能不顾及家里长辈的决定,可是又不忍负了对我的誓言,意思竟是要说服我居于妾位……”

    “真亏他说得出口。”旖景当即打抱不平:“就算他有为难之处,秉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并不为过,可也不能如此侮辱你,你也是官宦家的女儿,清清白白地出身,他这般行为,倒是忠孝情义两全了,却将你置于何地?”

    “这话我真是羞于出口,我家虽称不上显赫,可父亲他为人刚直不阿,必不会让我屈居妾位,可我一想到往日的情份,终究还是不忍。”

    “阿蔓你可不能这般糊涂,他这时就能委屈你,将来难道还能护你周全?你若因难舍旧情,一步行错,做出那等糊涂事儿,伤了父母的心,又牵连了家族声誉,将来在金家还如何立足?须知不自重者,必不得旁人尊重,尤其我们女儿家,万万不能自甘下贱。金七郎若是真诚待你,难道就不会在长辈面前争取,非要陷你于四面楚歌。”

    肖蔓本也不是自甘下贱之辈,可因着难舍青梅竹马之情,才有些犹豫,这时听了旖景的话,倒如同醍醐灌顶,渐渐拿定了主意:“阿景这一番话,当真是倾心之言,好比当头棒喝……罢了,若金家真看不上我的出身,我也不愿由人折辱。”

    许氏听到这里,当即疾步离开,不认为自己还有参与的必要,待傍晚时与苏轹提起,连连叹息:“若肖家那女儿真妥协了,金七郎必然会死心踏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金韩两家联姻的事也再难生出什么波折,景丫头这一场劝,倒是歪打正着。”

    苏轹想了一想:“歪打正着?我看未必,竟像是与沨儿双管齐下一般。”

    又将下午与虞沨碰面商谈的事囫囵一说:“据沨儿看来,金七郎还不至完全放弃,且说要等等再看。”

    许氏琢磨了一阵,也是一笑:“景丫头芳林宴后才与肖家女儿来往,短短一段时间,肖家女儿倒对她知无不言,又是言听计从,可见景儿是用了心思在里头的,我险些瞧走了眼,早听说她与六娘日日研究邸抄,应是晓得了其中关联。”

    苏轹却想,下午他与世子商议之时,提起旖景与肖蔓交好,瞧着世子并不像知情的模样,却在沉吟之后,笑着说了一句:“如此一来,就更不用担心肖氏娘子会妥协了,这事成算又多了几分。”

    这会子方才恍然大悟,世子言下之意。

    苏轹不无“曼妙”地想——原本以为世子尚不及冠,谋算之深,见识之远,已经让人啧舌,却不想自家侄女方才豆蔻之龄,心计见识却也不输几分,若是两人将来携手……

    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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