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与六娘在西堤消磨了足足一个时辰,于沿堤的海棠花丛中,挑拣了几株最是娇艳的,方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宫女回到太后跟前用膳,太后得了秋棠插瓶,又了了一桩心愿,将旖辰成功地“预定”为孙媳妇,自然是心花怒放,竟然就让宫女们将为晚宴准备的莲花白捧上两盅上来,与大长公主对饮。

    到底上了些年纪的人,小饮之后,便觉得有些泛困,旖辰与六娘也似乎被感染了,暗中打了好几个呵欠,太后便让宫女们将几个小娘子带去小憩,自己与大长公主斜倚着锦榻,才说了几句闲话,竟不约而同地沉入了香甜。

    惟有旖景有个择席的习惯,翻来覆去没有半分睡意,又见午后的金阳总算是穿透了云层,天地间一片明媚,就更躺不住了,想到西堤此时定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美景,一时手痒,让如姑姑备了笔墨纸砚,去西堤静坐着将那满池清波与碧树芳菲一一入画。

    因宫女们要准备晚宴,琐事繁忙,如姑姑也没有闲睱陪着旖景消磨,西堤之上,便只有旖景一人。

    三皇子才在玉带桥上,远远便瞧见了柳荫之下,少女身着樱红襦裙,裙上玉莲花随风舒展,右臂红袖略卷,正专注地悬腕勾画着。

    尽管眉目模糊,但三皇子已经认出了少女是谁。

    “倒省得我再废心思。”喃喃一句,三皇子将折扇一甩,负手信步,从玉带桥上翩翩而下,当接近柳荫,见那少女尚且没有察觉,不由唇角带笑。

    驻足少女身后,三皇子见她青丝垂腰,仿佛比垂柳更加轻盈几分,发梢在西风里轻舞飞扬,有玉兰幽香便绕鼻而来,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再接近了几步,但见半张剔透清秀的面容,仿佛脂玉雕成的白兰,浓密的睫毛被柳外秋阳渡成了浅浅的金色,轻闪微颤……三皇子只觉得心尖上忽然划过微微的暖意,与一阵酥痒。

    “好画!”忍不住轻声赞叹,似乎是担心着惊吓了少女一般。

    其实,三皇子尚不及看那纸上的风景。

    清静被扰,旖景便很有些不耐,美眸一睨,瞧见竟然是妖孽一般的三皇子,顿时就更觉得扫兴了,便搁了笔,屈膝一福,道了声好,就老老实实地垂眸静立。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三皇子很有些受挫,便绽开了一个更加艳丽的笑容,眼角挑成妩媚的弧度,特意又接近了一步:“五妹妹怎么不画了?”

    “在殿下跟前,不敢放肆。”

    三皇子忍不住高高挑眉——这小丫头,表面上当真乖巧得很,心里便更加疑惑,当真是她挑起了千娆阁的风波?无论如何,今天都要从她口中得知实情。

    “画吧,等你画完,再赠予我就好,便说不上放肆了。”

    旖景忍不住咬了咬唇角,心说自己摆明就是一句敷衍,却没想到有这等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竟然开口索画,她的笔墨,可不是谁都能得的,心念一转,便说道:“殿下恕罪,这画儿原本是要献给太后娘娘的。”

    “那就更加不算放肆了,你别理会,自画来就是。”三皇子反而上前一步,折扇轻摇,眸中带着笑意,看着旖景心不甘情不愿地才一执笔,却忽然说道:“五妹妹可听说过董三顺这个人?”

    问题来得太突然,旖景吃了一惊,手腕一沉,画笔就落在了纸上。

    “啧啧,这可怎生是好?毁了五妹妹早先一番心血,这画儿……怕是送不出去了吧。”瞧见旖景的反应,三皇子虽语带戏谑,心却往上提了一提,看来,千娆阁的事,果然与这小丫头有关。

    旖景不过短短一怔,当即醒悟三皇子是有备而来,他既然查到了三顺,自然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便果断搁笔,抬眸看向面前妖孽:“殿下,有话还请直说。”

    原本以为旖景会惊慌失措一阵,又再矢口否认,不想却是这般有恃无恐的态度,三皇子心中大为讷罕:“果真是你……”

    “是,三顺不过听命行事而已,殿下可莫为难无辜才好。”

    三皇子再度挑眉,唇角忍不住跟着上扬,这小丫头,看来倒是挺护短的,颇有几分江湖义气。

    “若要让我放过他原也不难……”

    旖景看着面前少年,笑得那般得意,实在恨不得拾笔一挥,墨染妖孽。

    三皇子十分优雅地摇着折扇:“我要知道原因,你为什么与我过不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乃堂堂皇子,应当不会食言吧?”旖景眸光微闪,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对策。

    三皇子就算知道是中了自己的算计,可他与红衣有私确为事实,并且,今日避了旁人,只与自己私谈,当是不想将此事张扬,毕竟他有错在先,也算不得光彩,自己一没有陷害栽赃,二没有散布谣言,自然不怕他威胁,不过,三顺的安全必须顾及,堂堂皇子,要报复一个下人,完全不用他亲自出手。

    因此,要用言辞逼得三皇子允诺,放过三顺。

    “自然不会食言,只要五妹妹俱实相告。”三皇子也是一番衡量,起初,他也怀疑此事必不简单,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非但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并有本事在妓坊里安插眼线,事后,又将那眼线收藏得妥妥当当,踪影全无,这怎么想,也不能是一个闺阁少女的手笔,更别说还有失踪的玉印……这小丫头为何要将玉印盗走?又是什么目的?

    但没想到旖景竟然坦言承认,那么,此事便与大长公主、卫国公无关了。

    大长公主曾经征战疆场,这些手段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当然不会让一个小辈插手,至于卫国公,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可这小丫头究竟为何如此,又是如何做到?

    三皇子当然没有想到,旖景压根就没有安排什么细作,她且还以为三皇子就是去寻欢作乐呢,至于那枚玉印,就更与旖景无关了。

    “殿下可记好今日的话,若是将来三顺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求到太后娘娘面前,小女也得替他找回个公道。”旖景当然也看不出三皇子的疑惑,忽然莞尔,却出警告之辞。

    三皇子眉心一蹙,流光泛澜的眸子里,不由深遂下去。

    这小丫头,胆子倒是大得很。

    “并非小女与殿下过不去,只是不想让长姐所嫁非人而已。”

    这话是实话,非常直接地实话。

    却让三皇子错谔了:“如此说来,当真是我猜度的那般,你对本殿下,也动了心思?”凤目微咪,三皇子眼里的意味十分深长。

    旖景险些没忍住,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殿下,小女愚昧,不知什么叫动了心思,只知道殿下并非长姐的良人。”

    “胡说!我难道还配不上你姐姐不成?”此话一出,三皇子本人都觉得懊恼。

    果然,便闻旖景“卟哧”一笑:“殿下既对家姐心怀仰慕,为何留连勾栏,与那妓子儿女情长?分明就是花言巧语,又怎是良配?”

    三皇子的妖魅尽数僵在唇角,这一番谈话,就没有一句是在他预料当中,而面前这个豆蔻少女,自然也不在他掌控当中。

    “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又是如何知道红衣的存在?”三皇子渐渐低沉了语气,他越发觉得,或许旖景知道的事,还不仅仅这么一些半点。

    “殿下,这又是别的问题了,小女完全没有必要回答。”

    ……

    三皇子彻底怔忡了,眼睛眯了又眯,眉头挑了又挑,见旖景转身欲走,方才如梦初醒,情急之中,忽而想到一点:“五妹妹对千娆阁这般熟悉,不知姑祖母她老人家可知道情由?”

    旖景脚步一窒。

    好,算你狠,料到我是瞒着长辈们行动,竟然以此为胁。

    回身莞尔:“若我答了殿下这个问题,是否能一笔勾消?这事今后,谁也不再提?”

    居然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三皇子却觉得与旖景的对话越发有趣了:“怎么着也是本殿下吃亏呀,你害得我错失良缘,声誉尽毁……”

    “殿下若觉得这交易不划算,我也没有办法,大不了受祖母一场责罚……”旖景转身,似乎闷闷一叹。

    三皇子这下子真咬上了牙,好个刁蛮丫头,这么一会子就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将此事张扬,否则直接闹将去长辈们跟前就是,还与她在这处磨牙!

    “好,我答应你。”却不得不再次妥协,至少他得弄明白,这丫头究竟知道多少内情。

    “殿下难道没有留意?最近皇子府后巷多出了几个小乞儿?殿下您前往千娆阁,回回轻车简行,放着正门大道不走,偏挑后巷前往,可不就落到了那几个小乞儿眼里?我也是听说太后娘娘与圣上有意,想让家姐为三皇子妃,我与长姐一母同胞,自然要为她摸查一番殿下的为人,可不能眼看着家姐往火炕里跳……不巧,就被我发现了殿下去往妓坊,至于红衣姑娘嘛,殿下难道不曾听说,我有个曾在烟花巷行侠仗义的小姑姑,既然她常常去烟花巷锄暴安良,听说千娆阁大名鼎鼎的花魁,回来与我们闲话几句也不奇怪吧……不过没有想到,殿下原来对红衣姑娘‘情有独钟’,当真是一场巧合而已。”

    一番话半是实情,半是奚落,倒将三皇子听得又是一怔。

    但他须臾便醒悟过来,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若这小丫头真以为自己与红衣有私,只消挑拨朱家那只肥猪闹事就是,何必还在茶里下迷药!

    见旖景把话说话,竟然又想转身溜走,三皇子不免率先焦急起来:“站住!我还有话要问。”

    旖景只得再度回身,忽闪着濛濛美目,她现在已经十分笃定了,这位妖孽,必有隐情,千娆阁的事他不会再张扬,于是轻松莞尔:“殿下,可还记得君子一言……”

    三皇子被这话一噎,略一恍神,已见旖景行出几步,顿时懊恼,方才将那准备的杀手锏抛出——

    他十分满意地看见,那个狡诈如狐狸的丫头,脸上总算是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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