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阳的盛夏,虽说酷热沉闷,雨水却也不少,有时候明明还是艳阳高照,转瞬却又电闪雷鸣,有时清晨,分明就是碧空无云,可花叶之上,乌泥之中,却还残留着夜间的雨渍,好比今日,七月十三。

    马场的黄泥尚且还带着湿润,旖景下马时,一不小心,靴子就染了污泥。

    “昨晚真下了雨?”旖景将马鞭递给一旁的秋月,蹙眉看着鞋上的污渍。

    “奴婢睡得沉,也没有觉察。”秋月扶着旖景小心翼翼地往青石道上走:“五娘别担心,夏柯姐姐已经回去拿干净的鞋子了,稍后在远瑛堂换了就好。”

    今日,旖景要去佛国寺“上香”,等会儿往远瑛堂见了大长公主后就要出门儿,没有时间再回绿卿苑更衣梳妆。

    “横竖要出门,哪里还有脚不沾尘的道理,你这丫头也太麻烦了些。”身为“教官”的苏涟,刚刚才耍了一番“神鞭”,脑门上香汗淋漓,却气息均匀,好整以睱地看着旖景,卷着唇角挑剔。

    旖景忙利索地递上个笑脸:“知道小姑姑等得着急,咱们这就走吧。”

    原来早在数日之前,回禀十五那日“赏花”的时候,旖景顺便也禀了今日“上香”的事,只说上次与同济大师切磋,输在心浮气躁,今日找了虞沨做帮手,发势要扳回败局,大长公主也不在意,顺口允了,无非顾虑着虞沨虽不算外人,只让旖景与他单独出行终究不妥,到底还是让苏涟跟着旖景同往。

    不想苏涟这个“严师”,偏不让旖景有偷懒的机会,今日盯着她把十支箭射完,跑了三圈马后,才总算满意。

    “练了两月,你方才有些臂力,不过准头还是欠佳,从明日开始,我开始教你剑法。”严师尽职尽责,规划着小徒弟的将来,在射箭上,旖景的确没什么天赋,不如改练剑法。

    旖景与秋月双双咽了口唾沫,秋月盯着自家主子的窈窕身段,实难想像她将一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的情景,忽而想到了什么,肥着胆子打趣苏涟:“涟娘子待五娘这般严格,若还有三、五年时光,五娘说不定就能行侠仗义了,可惜,涟娘子好事将近,难道将来出了阁,朝朝还能回来教五娘剑法不成?”

    说完,秋月瞪圆了一双琥珀眼,期待着目睹苏涟害羞急走的模样。

    无奈一提婚事必须扭捏的铁律,在苏涟这个“江湖女侠”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但见她略微沉吟、掐指一算:“眼下才换了庚帖,六礼走完,婚期怎么也要定在明年了,时间还够,只要我教会你基本招式,融会贯通,自己也能练习,丫头没我看着,别以为就能偷懒,贾府离得也不远,我一有时间,必会抽查,若你没有进展,可逃不了我的‘酷刑’。”说完,苏涟阴险狡诈地笑了两声,以图给旖景添加压力。

    却见两个小丫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苏涟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自己遭了打趣,柳眉顿时一竖,冲着秋月就是双爪齐下,直奔纤腰:“好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然敢拿主子嚼牙!”

    一路笑闹,不知不觉就到了远瑛堂。

    旖景一边叫嚷着“祖母救命”,一边横冲直撞了进去,忽然却撞见一双幽深的眸子,一口气险些噎在了胸口,慌里慌张地站好,忍不住双靥染红。

    虞沨手中还持着茶碗,目光一时胶着。

    面前少女,又不与往日相同。

    虽说依然还是团着两个花苞,面容有若皎兰清蕙,却染着璀璨晶莹的汗粒,又半分不显狼狈;不似那几次见面,温婉娴雅,更不似记忆之中……

    眉飞色舞、嬉笑颜开的她,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还有今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箭袖长裙,朱纱艳丽,素腰紧勒,竟是英姿涣发,偏偏在这时霞染双靥,这娇羞虽来得突然,却并不扭捏。

    不知为何,他心生喜悦。

    虞沨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一揖:“五妹妹好。”

    旖景这才回过神来,还了一礼,红着脸蹭去了大长公主身边,垂眸坐好。

    随后入内的苏涟见到这番情形,顿时笑得打跌,落落大方地坐在虞沨对面,睨一眼旖景,又睨一眼虞沨,指着旖景打趣:“母亲您瞧,这小丫头也会害羞了,刚才还跟我无法无天地胡闹呢,一见沨儿,就成了朵美人蕉,那脸再红上几分,都能淌出血来了。”

    大长公主瞪了苏涟一眼:“你这个当姑姑的,可有半分稳重,还好意思说景儿无法无天。”

    苏涟抿了抿唇,却笑问虞沨:“沨儿怎么来了?”

    “还能为什么,沨儿与景丫头有约,特意来与我请安,也好结伴同行,方才是礼节,比你这个做长辈的都想得周道。”大长公主剜了一眼苏涟,又笑对虞沨:“景儿年纪还小,你们这位小姑姑又是心粗得跟筛子一样,让她照顾景儿,我委实不放心,好在沨儿稳重,这一日,要多得你打点周道了。”

    这当然是一句客套话,大长公主对苏涟还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许可旖景与她出门,当然,大长公主可不知情,苏涟已经把旖景带去妓坊开了眼界。

    交待一番,眼看着已经过了巳时,大长公主方才让小辈们出门儿。

    苏涟悄悄与旖景耳语:“今日干脆骑马可好?”

    便闻大长公主如影随行的警告:“阿涟你皮粗肉厚,我管不得,可这么大的日头,景儿可不能骑马,乖乖乘车才是正理。”

    苏涟悄悄吐了吐舌头,嘀咕一句,我怎么就成皮粗肉厚了,人家只要略微收敛,也是个窈窕淑女好不?旖景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小脸上娇羞的红霞,这才消散了几分。

    而这时卫国公府角门之外,灰渡与晴空之间,正在展开一场争执——

    “我就不信,罗纹这么仔细的人,竟然会忘了给世子准备雨遮。”灰渡身披护甲、腰悬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气喘急急,手持雨遮的晴空。

    晴空紧咬钢牙,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双灯笼眼,两道八字眉,哪里有半分“文士”风度,看他那模样,简直就恨不能啊呜一口将灰渡咽落腹中——不过觉得这黑面阎王一定碜牙,方才苦忍。

    “你难道没有听说,百密一疏这个成语?”

    “那好吧,雨具你送到了,我等会儿一定转交世子。”灰渡一边说,一边慢腾腾地下手,就要去拿晴空手中的雨遮。

    晴空立即蹦开三尺远:“凭什么,罗纹姐姐交待,让我亲手交给世子。”

    于是世子才出了卫国公府的角门,瞧见的就是灰渡好整以睱,晴空满怀戒备的情景。

    “世子爷。”晴空一见虞沨,立即双目含泪,像只兔子一般地蹦了上前,双眼直盯世子身后——

    可惜,旖景这时已经上了马车,车前竹帘垂得周周正正,连个影子都没有显出。

    “世子爷,您若是不让小人随行,小人定要在卫国公府面前长跪不起!”晴空把心一横,奠出杀手锏来,世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亲戚看笑话吧。

    虞沨瞧着晴空满面坚定的模样,顿时有种森森无奈由然而生,尚还不及表态,却听身后“卟哧”一声。

    晴空恼怒地抬眸,却见一个英姿翊爽的贵女,牵着马缰往这边走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满腔哀怨顿时一扫而空,晴空喜笑颜开上前,恭身行礼:“小的见过郡主,郡主万福。”

    虽说事隔多年,但晴空素来对佳人过目难忘,不过一眼,就认出了苏涟。

    苏涟当然不认得晴空,却也笑矜矜地甩了碇散银给他,笑着说道:“你这小厮儿有些意思,既是威胁你家主子,怎么要跪在我家门前?”

    这是因为若在楚王府,别说长跪,他都在地上打滚了,世子却依然心硬如铁,只好……跪在亲戚家门前,就算世子还是不心软,说不定耍着赖还能瞅到苏氏五娘。

    我容易吗?不过是因为好奇,就想看一眼苏氏五娘的模样而已!晴空心内哀嚎,却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家世子。

    灰渡十分同情地替他家世子叹了声闷气。

    虞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笑着冲苏涟抱了抱拳:“小姑姑莫怪,我这小厮儿不通世理,别扭劲一上来,就喜欢胡闹。”

    苏涟却再一次发扬了“行侠仗义”的“江湖本色”,笑着挥了挥手:“我看他十分有趣,就随了他吧,若你嫌他聒噪,就让他骑马跟着我走。”

    晴空顿时喜出望外,完全无视他家世子爷的意见,在地上“扑通”磕了个头,连忙就要帮苏涟牵马。

    于是乎,虞沨也只得任由晴空夙愿得偿,随行前往佛国寺。

    这一路过来,晴空骑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并非他马术不佳,而是防备着大喜过望、乐极生悲,从马背摔落下来,白白错过了目睹才女的机会。

    于是这一次前往佛国寺的路途,对晴空来说就格外的漫长,当总算到达目的地,他翻身下马,却不想腰硬腿僵,竟然没站稳,一跤跌在地上,这一下,不仅苏涟笑得打跌,就连灰渡都发出了“嘿嘿”两声,晴空才从地上爬起,又被灰渡的笑声吓得一个趄趔,险些没有再次摔倒在地。

    ——灰渡你大爷的,是存心与我作对吧!从来不笑的人,怎么能发出那么诡异的笑声!

    晴空在心里跳着脚痛责灰渡,扶着一棵古榕好不容易才站稳,却忽然见到紫檀马车上扶着那位名叫秋月的丫鬟下车的人……顿时,彻底怔在了原地。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呀、无论那容貌,还是气质……

    忽觉脑门一痛,回身就看见世子阴森森的眼神,手里轻摇折扇,不,那是突袭他脑门儿的凶器。

    “你今后若还想跟着我出门儿,当知道什么话不该出口。”世子的脸色比折扇更有威胁力,让晴空立即闭牢了嘴,但见世子挑着乌黑秀眉,笑而不语,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小的明白,有些事天知地知,世子知,小的知。”

    虞沨无奈转身。

    他不知道,晴空转眼就蹭去了灰渡身边,不住嘴地念叨:“世子真乃神人也,绝对神人也。”

    灰渡错谔地盯着晴空,心底一阵疑惑,这小子是摔傻了么?看了一眼苏氏五娘,怎么竟说世子是神人?

    晴空尚且喃喃:“渡,你是不知,这苏氏五娘……”

    灰渡立即全神贯注。

    晴空却及时闭嘴,把一颗“才子”的脑袋甩成了泼浪鼓:“不可说,不可说也。”突然坏笑:“渡,这下轮到你煎心似焚了。”

    旖景才踏入寺门,忽闻一声惊叫——

    回头一看,却见灰渡仿若老鹰,那小厮儿好比兔子,一“鹰”一“兔”围着庭院里的古榕,飞速地转着圈儿。

    苏涟在一边继续打跌,虞沨似乎无奈地遥望着他的一文一武,满心惆怅。

    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两人都十分疑惑,好比楚王世子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子,怎么能教育出眼前这么一对活宝?

    有小沙弥一见楚王世子,立即迎了上前,合什施礼,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将一行人迎往茶庐,不过添加上一句简简单单地解释:“方丈今日有客,正与人对弈,不及亲自来迎。”

    当棋局未分胜负之前,即使是天下大乱,同济大师也不会移动一步,当然,也不会让他的对手移动一步。

    虞沨自然是熟悉的,淡淡一笑:“无妨。”

    苏涟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她正寻思着等会儿去哪处骑马才好,据说佛国寺附近有个桃花潭,风景很是不错,莫如稍后去寻?

    旖景却明知故问:“沨哥哥是大师的常客?”

    虞沨侧面,不答,似乎目带询问。

    “因为待遇不同旁人。”旖景笑着解释一句。

    那小沙弥积极解释:“世子是方丈的故人。”

    旖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这时,一行人已经接近茶庐,远远瞧见一个蓝衣郎君,正与灰衣和尚正对跽座,两人皆是一动不动,仿若被人施了定身咒。

    “看来,大师又逢敌手了。”旖景笑道。

    等再走近些,她的笑容又诡异了几分,却是回身瞧着小姑姑——

    原来无巧不成书,同济大师的敌手,正是与苏涟已换庚帖,正在进行六礼的——贾文祥。

    虞沨也轻卷唇角,冲苏涟一笑。

    这让接踵而至,已经恢复了稳重的一文一武,又都齐齐怔在了阳光底下。

    瞧瞧世子与五娘的笑容,那是惊人的合谐呀!

    灰渡喃喃自语:“小子你当真不是胡说,这回我相信了,世子与五娘缘份不浅,故而数载之前,才能画出五娘如今的模样。”

    “错!”晴空大大摇头:“是五娘将来的模样。”

    而贾文祥仿若入无人之境,正胶着在纵横黑白之间,根本没在意新来的客人,那小沙弥显然深知方丈的规矩,也不上前通禀,只领着诸人入了茶庐,吩咐另一个更小的沙弥煮茶待客,就退了出去。

    苏涟一见贾文祥,也怔了一怔,却没有半分扭捏,待落座之后,哑着声音询问旖景:“等会儿我要出去骑马,你是否随我一同?”

    “小姑姑,我今日来,可是雪耻的。”旖景十分坚决,瞄了一眼那坐如钟的华服青年,抿唇一笑:“今日不消我陪,姑姑必不会寂寞。”

    话音才落,额头上就挨了个干脆的爆栗,旖景缩了缩脖子,转眸却见虞沨唇角带笑,那笑意,再不疏漠,是前所未有的舒展与真切。

    一刹间,心里的某处角落,温柔一陷。

    似乎此番相见,她无时不在的愧疚,也没有从前那般深刻了。

    苏涟又哑声说道:“你上前看看,他们谁占了上风?”

    旖景当真上前两步,直到棋案边上,也没有引起两个对弈之人的注意,心底大加赞服——难怪上次会输,单是这份专心致志,自己就是忘尘莫及。

    一刻返回,笑问苏涟:“小姑姑是想谁占上风?”

    这一次,成功地躲开了爆栗,自然地绕到了虞沨身后。

    “你敢打趣长辈?”苏涟一时不防,声音拔高了几分。

    这才惊动了那“入定”的两人,招来两道责备而严厉的目光。

    当然,其中一道立即转变为惊喜。

    故而,心神忽然恍惚的贾文祥最终败北,对同济大师甘拜下风。

    几人方才上前叙礼。

    同济对旖景印象颇深,似乎对她与世子一同前来也并不惊异,只那清和之目于两人面上数个来回,却是别怀深意地一笑,甫一开口,竟问虞沨要起了好茶:“上回世子可答应了贫僧,一直惦记于心。”

    虞沨微微一笑:“沨自是不会失信。”便让灰渡呈上,因晴空那厮全不在状态,这会子正站在茶庐外头,痴痴傻傻地盯着旖景。

    同济却得寸进尺:“好茶当配好水,水我这儿倒是有,却缺一个能煮好茶之人。”

    虞沨并不在意,自去檐下烹茶,顺手又用折扇,狠狠敲打了一下晴空,晴空方才如梦初醒,踉跄着去打水。

    “那小子不会跌入潭里吧。”灰渡满腹担忧,半是同情。

    而茶庐里,同济已经收拾了棋盘,二话不说执黑先行,只冲旖景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苏涟立即说道:“两位高手这一下,没一个时辰必分不了胜负,让我这么长时间坐着不言不语可吃不消,景儿,横竖有沨儿在此,还有秋月几个跟着,我也安心,且先去赏赏景,一阵再来寻你们。”

    旖景自然没有意见。

    贾文祥立即大献殷勤:“郡主可知附近有处桃花潭,景色极佳?”

    苏涟落落大方:“我正欲前往,却不知如何去得。”

    “小僧恰好知道,莫如替郡主领路?”

    旖景险些没笑得趴在地上,形象尽失,捂着腰好不容易坐稳,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未来姑丈,好心提醒:“小僧……”

    贾文祥顿如醍醐灌顶,脖子一红,讪讪不已:“口误,口误……”

    棋局未开,同济尚未“入定”,这时也颤着手合什,双肩忍不住抖动起来。

    檐下烹茶的世子,也听见了贾文祥的话,唇角微扬。

    灰渡踉跄了一下,险险站稳。

    秋月已经扶在了墙上,就连一贯稳重的夏柯,憋笑憋得满面通红,到底没忍住“卟哧”了出来。

    这一日,委实有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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