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藏书馆。

    藏书馆一直空无一人,它大概是这栋热闹大楼里最冷清的地方。我想,怪不得是“西凉东方家”,蛮子如此暴殄天物,这么宝贵的机会都不珍惜!

    但我珍惜,于是天天去。

    藏书馆和比武场一样,同样是几百平方米的大单间,里边摆满了书籍,有官书,有私书,有禁书,还有抄书,还有不少残书。

    我一一翻看着。

    最初那种澎湃的激动之情开始退去,剩下的只有——惋惜。

    必须说实话,这个藏书馆很一般,只管数量不管质量。

    大部分是四书五经,而且是无数版本的四书五经,但版本之间的差异却毫无意义。

    《四书五经》是一套几十万字的丛书,朝廷钦定。

    “朝廷钦定”意思是“无数个朝廷钦定”,每一个朝廷都把它删删改改。或许你觉得研究各个朝廷版本之间的差距很有意义——但有什么意义?

    剩下的相当一部分是当今大明朝的《钦定历史》。

    版本同样很多,从大明始皇帝朱大长的第一版本,到最后当今皇帝朱照天的最新版本。第一版本是薄薄一本书,而最新版本已经是几百卷的天书,里面堆满了全天下各省和各世家写给皇帝的奏章。我敢保证,每一个奏章都是假的,然后这些假的奏章继续被皇帝的史官瞎改,这些史书的价值可想而知!

    各本历史书中的主角是各个皇帝,每一件事他都是主角,到处是“皇帝的重要指示”,还有皇帝视察每一个省、每一个部的重要讲话。虽说皇帝最伟大、最全知、最全能,但为什么几千个指示全都一模一样?

    比如,有个架子上写的是“独孤宰相安天下”,是天下文人写给独孤宰相的马屁文章,可惜的是十几年前独孤宰相因为谋反身死族灭了。当时所有这些文集都被下令销毁,不知道是东方世家的藏书馆没人敢管,还是藏书馆的人太懒了,这里居然这么多。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文笔还不错,但是思绪不饱满,没有写出那种爱宰相胜过爱爹娘的感情,还没我会试中拍皇帝马屁的文章写得好。

    此外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书,比如:如何用阴阳思想研究炼丹,怎样从鱼的体型论证皇帝的君权神授,论证蝴蝶和毛毛虫不是一种生物等等等等。

    这些书好烦!

    我去找小说看。

    还好,有几千册小说。

    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简直是灾难。

    只有各种“钦定小说”的“各种版本”,甚至连永和乡书帮的“违禁小说”都没。

    比如有一个架子上写着“红楼梦”,上面有几百本红楼梦,论印刷字体有:简体字,正体字,繁体字,异体字,伪体字,论出版朝代的有:大明,大唐,大民,大义,第二大唐,第六大宋,第八十大汉等等;论续后四十回的,有高鹗的《钦定红楼梦》,还有其他扯淡的《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后梦》、《红楼补梦》、《红楼春梦》等等等等;论故事结局的,更是扯淡到我都不想提!

    ……

    必须承认,我以为偶尔瞎想还没发生或者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比如想象天上掉个仙女被我捡了做我老婆什么的,我以为够傻了,但是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些正经又无聊的书啊!

    果然大家都不来这里是有原因的,谁没事来这里接受智商的侮辱啊!

    -

    -

    我边看边笑,大概这种嘲笑太明显了,引起了旁边一个老头儿的注意。

    老头儿穿着下层仆人的黄色衣服,白面无须,正一本本地整理书架。他眯着眼,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一个本子,嘴里念着,然后去书架上找书。找到了,他点点头,眯着眼,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一个本子,嘴里念着,打上一个对勾。

    他看着我边看边笑,慢慢走过,对我说:“你在笑什么?”

    他声音尖细,一听就是太监。

    我正拿着《如何制造永动机》,说:“没什么,挺不错的。”

    他:“那你摇头撇嘴干什么?”

    我:“我摇头撇嘴说明我觉得这个藏书馆不错啊。”

    他:“你在笑这些书,你不相信它们,而这些都是皇帝钦定的书,你是个谋逆犯!”

    我:“第一,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第二,你想我在笑你,说明你认为有人会笑你们的,说明你自己认为你们的藏书不好。”

    他:“我为什么会认为我们的藏书馆不好,书上写的还能有错?”

    我:“既然书上写的还能有错,那你为什么要认为有人会认为你们的藏书馆不好?”

    他:“我……”

    我:“你到底认为哪些书被认为写得不好?你为什么要思想异端?”

    他:“我没有!”

    我继续说:“你就有!你上对不起朝廷,中对不起主子,下对不起自己!你就是最隐蔽的最恶毒的思想犯。感谢列祖列宗,感谢皇帝朝廷,感谢神仙鬼神,总算让我看穿了你这个谋逆犯!”

    我明白,最安全的防守就是进攻。把什么屎盆子都往对方头上扣,肯定没事。对这种贱人,一定要这么弄。

    -

    -

    那人抓住我。

    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儿子抓着我的胳膊。

    他大喊:“来人!我抓着一个现行谋逆犯!”

    我四下一看,空旷的藏书馆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你开玩笑吧?”

    那人用干枯的手抓着我的手腕。这家伙力气不大,但手像骷髅一样干枯,抓得我的手腕有些疼。

    我:“这一点不好笑了。”

    那人脸上现出“杀气”,说:“你这个谋逆犯!”

    我想走,但他抓住我不放。

    我有点紧张。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我也跟他开玩笑,整件事都是开玩笑,但你为什么好像要砍我头?!

    难道,真会砍头?

    我看着他。

    要不要一拳打死他,然后伪造现场,让别人以为他不小心被书架砸死了?

    ……

    我:“别闹了。我要走了。”

    他抓住我:“你这个谋逆犯!”

    我:“你再闹,出现什么事,你能负责吗?你会后悔不?”

    他抓着我:“你这个谋逆犯!”

    他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我:“放手!弄伤了你我可不负责。”

    他抓着我:“你这个谋逆犯!”

    我:“你放手不?”

    他抓着我:“你这个谋逆犯!”

    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他抓着我:“你这个谋逆犯!”

    ……

    -

    -

    我正吓唬他呢,另外一个人过来,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发白面无须,穿着上层仆役的灰色衣服,表情严肃。大概是个高级主事太监之类的。

    老头儿:“这人是魔教!是思想犯!是谋逆犯!”

    我:“你少他妈扯淡!”

    我对中年人说:“这老东西有病!我看书呢,他跑过来骂我!”

    老头儿:“他就是!他一边看《讲话》一边摇头!”

    我:“我没有!这老头儿疯了!”

    老头儿:“我发誓,如果不是,我死在这!”

    我:“我发誓,如果是,我死在这!”

    妈的!老子最不怕发誓了!老子就是批发誓言的!发誓算个屁!谁不会说!

    老头儿:“我发誓,他在说谎!”

    我:“我发誓,他在说谎!”

    老头儿:“我以大明臣子的名义发誓,他在说谎!”

    我:“我以大明臣子的名义,我以真理的名义,我以正义的名义,我以教徒的名义,我以东方入士的名义,我以所有人的名义,发誓,他在说谎!”

    妈的!谁不会说!怕你!

    老头儿:“如果我说谎,让老天爷劈死我!”

    我:“如果我说谎,让我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让我烂成腐骨,被野狗吃了拉出屎!”

    妈的,我比你还会说!

    ……

    老头儿还要说,中年人咳嗽一声,说:“好了!你多心了。你走吧。”

    老头儿看了中年人一眼,疑惑了一会儿,颤巍巍走了。

    -

    -

    老头儿走后,中年人对我拱手,说道:“在下东方乐,忝列东方书院院长。”

    我赶紧也拱手:“在下东方驹,今年刚参加完会试,特来藏书馆一看。”

    他说:“藏书馆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只能搜集钦定书,好多书都不能收集,我自己的藏书都比它好,你别看它有那么多书。据说最好的藏书馆在皇宫……没办法,他们搜集禁书,我们只能搜集钦定书。让你来看我们这些破书,真是不好意思。”

    我正想违心恭维他的藏书多么好,他这么坦率让我有点好感。

    他继续说:“你别听老家伙瞎说,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就会出错。我今天就能写一本书,自己私印了散出去,难道就是真的了吗?再说,皇宫文部那些家伙,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写的书就是真的?”

    我很同意这点:“我以前也是特别信。后来发觉不对,就改过来。”

    他:“这些书,只是让传出去说,说东方书院藏书十万册,别的用处真没。就比方说你手上这本书,哪个弱智会相信能制造永动机?皇力第一定律是干嘛用的?”

    我点点头。

    东方乐:“我就常看禁书。如果不知道什么是错的,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

    这里居然有这种明理的人!

    简直是我的知己!

    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和我想法一样的人——好吧,除了无极叔。

    我对他举起大拇指:“说的好!这句话在理!这句话有意义!”

    东方乐:“原来你也是有想法的人,我们也算有缘了,不如去我的房间坐坐?”

    我:“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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