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庄像个大疥疮溃烂在黄河边,到了晚上又像个狗皮膏药。

    黄河就是我们和临县,同时也是和邻省的分界线,不过谁都没见过黄河。大明律例规定乡民不准出乡,何论出县、出省。离黄河越近,是等级越高的禁区和越多的兵户,任何接近黄河的人都会被立即处死。

    如果是夏天,在夏天雨水最多的时候,黄河水势最盛。那个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夏夜,透着清脆的蛐蛐声,可以听到低沉的轰鸣。那是黄河的怒吼,仿佛是世界的底色,宇宙的回响,这种声音充斥着空间和时间。

    我不禁想着,北边的河北人是不是和我们中原人一样地活着?对面的河北省是不是也有一个像我这样望着对岸、听着对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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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着,陷入往日的思绪。

    狗剩儿他爹赵无极是我们村很少几个去过省城的人,也是少数几个让爹佩服的人。他大名叫无极,虽然别人都叫他“狗剩儿爹”“大狗子”。

    某年朝廷整治小贩——他们把小贩叫“私帮分子”——凡做买卖的一律处决,连鸡贩子都杀光了,以至于省城洛阳竟然无鸡可吃,无极叔押着几千只鸡去了洛阳。于是他成了少数几个见过大世面的村里人。

    平时听他说话,听几句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他逻辑清晰,直达目的。不像其他的村民,浑浑噩噩的,说话颠三倒四,人云亦云,不知所谓。

    赵无极一直对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大好江山,任你遨游!”

    爹:“瞎说!为什么你不让你儿子出去?”

    赵无极:“我儿子哪是那块料?”

    爹:“大牛也不出去!”

    我:“我想出去!”

    赵无极对我招手:“大牛,我来教你读书……”

    爹:“不要你教!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越多越傻!”

    我感到一阵羞愧。爹怎么和村里人一样?说出这种话!

    赵无极和爹吵了起来。

    此时,我就会不耐烦地说:“我去找狗剩儿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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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不理总是跟在我和狗剩儿后面,形影不离。

    我那时总说,你这名真是起对了,你看连我们都不想理你,你赶紧滚,哪儿凉快哪呆着去!

    她那时候还小,脏兮兮的,倔强地抓住他哥的裤头不松手。赶了好多次没办法,我们只好留着这个小尾巴。

    我们爬树的时候,她在下面捡枣捡梨;我们抓鱼的时候,她在水坑边上看衣服;我们偷玉米棒子的时候,她给我们望风;我们跟着我爹和狗剩儿爹读书识字的时候,她在外面做鬼脸还乱叫。后来他爹和我爹都磨不过她,把她叫了进来,她成了全村唯一识字的女孩子。

    记得那时候经常欺负她,觉得她好讨厌,直到某天,发现她长大了。突然之间,不好意思欺负她了。

    也就是那段时间吧,觉得这个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有的残酷,有的美好——但更多的是残酷。

    再后来就没什么了。她终于不找我们玩了,我也没理由和她在一起,除了假装去找狗剩儿。

    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们更有了隔阂。

    我想——因为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我要远走;因为我要远走,所以不能和她在一起。

    哪个是真的原因?我决然地剖析自己,做出了结论: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我的自私、我的混蛋,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她。

    有时不禁想,如果我追她的话,未来会是什么结果?

    我天天去狗剩儿家,和她黏在一起,她开始很烦我,可时间就是一切,她会日久生情,情不自禁。如果她不要我,要别人还不是一样;她不要别人,要我也还不是一样。她会生下十个孩子,然后像所有的老婆子一样被生活的重担所压垮。她懂得多,那只能让她更痛苦;我懂得多,那只能让我更痛苦。什么也不能改变。

    最终,每隔十几或几十年的自然灾害会照旧毁灭这一切。更不要说几十年一次的大清洗和随机不定的谋反甚至改朝换代了——甚至还有传说中的天启。

    如果这些灾难没来,那就是最大的灾难——平淡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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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步一步走在黑暗中,磕磕绊绊,来到了村口的他们家。

    我喊着:“狗剩儿,狗剩儿,狗剩儿!”

    敲着他们的破栅栏,过了好久,鸭子都嘎嘎地醒了,从里面才迤逦地走出来——狗不理。

    她睡眼惺忪,披着大衣,提着豆油灯。在萤火般的豆光下,乌青的长发披在肩上,旧棉袄下是不遮体的内衣,宽松的红布裤,脚丫调皮地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红拖鞋。眼睫毛那么长,不禁想揪一根下来。她嘟着嘴唇,不禁想立即亲上去。她低着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盯着她说:“来看看你们。”

    我使劲盯着她看,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放肆地看,一眼不眨——反正她在低着头犯困。

    她:“爹和哥去给人家帮工去了,现在都没回来呢。你这么晚了,猴急什么啊!”

    完了,连娇嗔都这么可爱——要犯罪了。只是想想,想想不犯法吧。

    我于是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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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她觉得时间过得有些久了,或许她迷糊够了,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我正边瞪着她边想坏事呢,她猛地抬起头,我都没反应过来——正看着她的睫毛,突然发现睫毛下的大眼睛正盯着我看!

    她:“你今天犯病了吗,精神病?”

    时间不多了,赶紧完事。早死早投胎。

    我:“我明天出远门。很远,不知道回不回来。”

    她:“你去哪儿?”

    我:“那天来我们村的那个东方家的人,你知道吧,猪肉荣的人,叫我去长安投靠他。”

    她:“投靠?什么意思?”

    我:“就那意思。”

    她:“入士?”

    我:“大概吧。”

    她:“什么?我没听错?”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要去投靠东方家了。”

    她显然急了起来,气息喘了,声音也大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我当然知道。”

    她喊了起来:“妈的这不是你回不回来的问题!入士!你要被阉掉!”

    她一只手仍提着沉沉的油灯,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平静地说:“我知道。我做好准备了。”

    她:“你……你没开玩笑吧!说你在骗我,快说啊!快说!”

    我:“真没有。机会难得,事情紧急。我这就来跟你们告别了。明天一早,他手下带我去洛阳,然后去长安。”

    她:“你……?你这混蛋,你以前说要走,没想到你玩真的啊!”

    我:“当时算是半真半假吧,现在也是刚决定的。”

    她哭了起来。泪珠就这么滚滚流下去,顺着脸庞滴下去,犹如一颗颗光亮的珍珠丢进黑暗的古井。

    我不确定这种哭是什么样的哭。她小狗死的时候也哭过几天,或许是那种感情。不过她后面的事让我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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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灯一扔,一下抱住了我。

    灯滚在地上,灯芯掉地上忽闪一下就灭了。

    抱得那么紧,我的腿和脚都伸不开了。我想推她,但她抱得那么紧,根本用不上劲。往四周看了下,一片漆黑寂静。看不见人,人也看不见我们。所有的感官都失效了,除了触觉。

    她的头发浮在我脸上,凉凉的,滑滑的。她的脸在我脖子上,烫烫的,湿湿的。

    我后退几步想闪开她。

    她抱得那么紧,我动她也动。

    我一个趔趄,摔倒了,她也就扑在我身上。

    我推她,想仰身起来,但她还是在压我,脸对脸,手对手,我挣扎了几下,还是使不上劲,于是我们就那样在地上,她抱着我,手搭着她。

    我后背很凉,胸前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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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和欲望交织在一起。

    我猜我的欲望占有了我的思想,因为我的思想突然冒出一个欲望:在这个时刻,我是一个自由人,她是一个自由人,我们是两个自由人,为什么我们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漫长而可悲的一生中,做一分钟英雄难道不是伟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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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被删几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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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的脑中轰然一响,眼中冒出漫天的闪亮白星。

    思想在最关键的时刻接管了不负责任的欲望——生命的长久容不得任何死亡的瞬间。

    我推开她。

    她却不允许。

    她是那么用力,那么的僵硬,那么的紧张,我想我弄疼了她,在我掰开她手的时候。

    我开始穿衣服,还把她的衣服递给她。她在地上躺着不动。衣服盖住她,她却直接躺在冬夜的地上。

    她声音有些颤抖:“大牛你怎么了?”

    我:“我们负不了责的。婚前检查是县府负责,谁也逃不了。今天出事,我们都会死。”

    她:“大牛,你是个混蛋,怕死的胆小鬼!”

    我:“或许吧。我怕你死。这事儿是没有希望的。今天我们出了事,我走不走,你都会死。”

    她:“你是个混蛋!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

    我:“小月妹子,听我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什么都不做。”

    她:“这是什么最好的结果!你要出去做太监!”

    我:“那也是一堆最差结果中最好的了。”

    “你混蛋……”她小声地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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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快速穿完衣服,起身扶她。

    她:“大牛,我站不起来了!”

    “什么?怎么了你?”我吃了一惊,心虚得很,“出什么事了?”

    她:“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腿不听使唤了!手好软!”

    我:“你别唬我啊!”

    我着急地拉拉她的腿,拉拉她的身体。

    她在颤抖,抖得厉害,这么会儿不至于冻僵吧?

    这时远方传来了狗剩儿和他爹的声音,他们说着话,顺着路直往我们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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