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候,四岁的卫善君,被父母带着,懵懵懂懂的给一个墓碑磕着头,嘴里小声念叨着乳母教导的话:“祖父,孙女来看您了。您在底下过得可好?”

    磕完头,乳母抱了她起来,旁边年轻的素衣夫妇又陪着墓碑说了会话,那年轻的父亲从乳母怀里接过女儿,亲自抱着,朝墓地外的马车走去。

    这一家人走了,远处的古柏后,才转出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却还作着没出阁的打扮。

    她走到墓碑前,看着修葺一新的坟墓,伸出颤抖的手指,摸着碑文上的“卫新咏”三个字,先是哆嗦,尔后战栗,最后跪拜下来,伏地呜咽出声。

    “公子,琴娘对不起您”赖琴娘哀哭良久,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上有一道手写的封条,但已经被撕断,显然匣子是打开过了“琴娘等了十五年,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先看了琴娘当初就猜您不想让琴娘追随您而去,故意设计让琴娘在三十年后再开匣——想用这三十年来磨去琴娘的死志!但琴娘实在等不了三十年了”

    “没想到您真的——”

    她似哭似笑的跌坐在碑下,鬓松襟散,神色既凄厉有茫然。

    十指一松,匣子无力的从手中摔下、摔开——内中,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十五年前卫新咏在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夜晚,郑重其事交给她的“后手”竟只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笔迹如行云流水,赫然是卫新咏亲笔:日之暮兮鸱枭号,吾途穷兮心煎熬!

    身存世兮魂已渺,终将死兮不得好!

    此生无望兮还报,许以九世兮衔草!

    天何茫兮地何杳,虎豹驱兮何处逃?

    拼将命兮赌一遭,若使瞑目兮涕能悼

    越写字迹越潦草,每每看到此处,赖琴娘都忍不住想起侍奉卫新咏病中那痛不欲生的情况但她知道病痛不是卫新咏没能完成这首绝命诗的真正缘故。

    而是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这半首诗隔开一小块空白,是更加潦草的几行字,大致内容为,卫新咏不忍青春年少文武双全的赖琴娘再背负自己的负担,所以他写到一半时,决定骗赖琴娘一次,将自己的计划交给他人完成。

    “琴娘,莫负青春,莫失余生,好好活着!”

    这是这个所谓的“后手”最后一句话——从“莫负青春”这句话,可以看出卫新咏其实也预料到,赖琴娘很有可能不等三十年到就打开。所以才会有针对“青春”和“余生”的两劝。

    然而

    赖琴娘凄然道:“公子不在,琴娘的青春和余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她毅然拔出靴中短刃,横喉倒下!

    赖琴娘的死讯传到帝都时,益国公府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回西凉。

    腰身臃肿的端木芯一边转着腕上镯子,一边对一左一右揽着长孙沈思鸿与长孙女沈思馨的卫长嬴道:“这么如huā似玉的一对双生子,你也舍得离开他们?”

    卫长嬴笑着道:“又不是往后见不着,过几年想他们了,让人送他们去西凉不就是了?如今天下太平,即使路途遥远,也不过多耗费些时日而已。”

    “偌大益国公府交给锦字来管——我记得她又有了吧?”端木芯伸指点了点沈思馨的脸颊,九岁小姑娘粉嫩嫩的,被她母亲顾锦字教导得很是文静,被端木芯动手动脚,也不生气,只抿嘴无奈一笑。

    “冰儿能够帮忙,而且还有翡羽。”提到苏翡羽,做大人的都有点啼笑皆非,记得那年苏鱼舞夫妇带着子女返回帝都,路上经过瑞羽堂,苏家姐弟同沈家兄弟头一次见面,就因为顽皮的沈舒燮逗弄苏赤羽差点掐了起来。

    那之后,同样护短的沈舒光跟苏翡羽这表兄妹都不怎么理会对方——偏偏长着长着,沈舒燮居然娶了苏翡羽!

    开始沈舒燮期期艾艾跟父母提出想娶苏表妹时,卫长嬴还非常担心,怕次子太顽皮,小时候又给苏翡羽留了坏印象,未必能成。

    结果宋在水私下一问女儿,苏翡羽甩着手站起来就走,追上去问也不肯回答——女孩子这样那就是心里愿意了。

    这门亲事结得两家大人糊里糊涂,但看沈舒燮跟苏翡羽成亲后倒是和和乐乐,虽然还是闹不明白这两孩子到底怎么互相看上的,但也懒得多想——他们过得好就成。

    “鸿儿、馨儿乖,先出去玩会,姑祖母有话想单独跟你们祖母说。”端木芯思忖了下,抬手摸了摸沈思鸿与沈思馨的头,道。

    两个孩子立刻看向卫长嬴,见她点了头,才一起站起身来,行礼告退。

    那优雅闲适的举止,让端木芯感慨:“到底是锦字的孩子,就是教得好。”

    “当着人家祖母的面,难道不应该夸我教导有方?!”长孙跟长孙女都九岁了,算着自己嫁到沈家那年,沈家嫡长孙女沈舒景也才十岁而已,但卫长嬴看着比婆婆苏夫人当年更显年轻,岁月仿佛未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看起来仍旧颜丹鬓绿,貌若少妇。

    她抿嘴浅笑时娇媚无限,轻嗔“你这是给锦字上眼药吗?”

    “就是锦字教得好!”端木芯嗤笑“也不想想燮儿这么大时,是谁三天两头被闹得头疼的?你看看锦字这对孩子哪个不是乖巧懂事!再说这两个孩子是养你膝下的吗?”

    卫长嬴正色道:“难道不能是他们仰慕我这个祖母的风范已久,照着学的?”

    “你这是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端木芯惊叹,随即道“不跟你说笑了——我说,你跟三哥给媺的陪嫁也太重了吧?其他东西不提,居然把玉矿陪嫁出去!不说其他人,光儿他们难道没意见?那玉矿卫家本来已有三分之二,媺儿这一嫁,以后就全归卫家了!”

    卫长嬴摇头道:“你不知道缘故——早年厉疫之后,沈家抚恤几乎搬空了库房!那时候我祖父祖母还在”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卫焕跟宋老夫人是几年前没有的,走之前看到了不只一位玄孙,两位老人临终时候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死亦无憾”四个字。

    但做晚辈的,尤其是被他们呵护多年的晚辈,仍旧悲痛难捺。

    “他们担心夫君因此地位不稳,怕我和孩子会不好。就跟我父亲母亲、长风他们商议好了,私下挪用族产,给沈家救急。这事情祖母一直瞒着不肯叫我知道,还是媺儿许给秀儿后,我给媺儿整理嫁妆时,发现夫君把蒙山玉矿列上去,感到奇怪,去问他,他才告诉我的。”

    端木芯恍然:“这是要还回去?”

    “正是如此。”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西凉苦寒,当初沈家又折损得厉害,你知道先帝若在的话那时候祖父祖母也没料到先帝会那么快就照常理推测,自是怕沈家难以恢复元气,所以祖母授意心腹,挪移族产后,设法把账做平。这样现在想还回去也”

    这要说实话,那就要把卫焕夫妇当年做的事情揭露出来了!

    “这还真只能用嫁妆的名义——反正媺儿过了门就是卫家人了,她的嫁妆以后也就是卫家子孙拿,横竖是卫家的。”端木芯想了一想,道“但沈家这边?”

    “不就是怕族里因此急了眼,我们才要回去?”卫长嬴嘴角微微一勾,道“而且那边也有些琐事要处置——不瞒你:二哥早些年就跟季姐姐互相看上了,奈何季姐姐的出身季姐姐不是肯做妾的人,就算她肯,季神医也不会肯、季神医肯,我们跟季家,跟你们师徒这许多年的情份,也做不下来这事。可二哥又不好贸然除了士籍——早先就约好了,这次回去一起想个法子。

    “还有秋狄近来也不安分了——夫君觉得沈家这两年歇得也太多,该松一松筋骨了,尤其朝廷这十几年来也攒了些家底”

    “借朝廷的辎重,朝廷的名义,朝廷的军队,给沈家练兵?”端木芯啼笑皆非,知道这是沈家打算故技重施,着手把边军养成自己家私军了——这么大的事情确实得沈藏锋亲自去主持,而且沈藏锋这一走,也是给子侄真正独当一面的机会。

    此外端木芯也晓得——沈藏锋不是白走的,这位三哥请辞还乡前,可着实与新贵、士族两边勾心斗角了一场才肯让出他那吏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没少拿两边的好处。

    总之,沈藏锋夫妇回西凉已成定局。

    端木芯知道自己挽留也是徒然,她感到很惆怅:“我好容易借口不惯昌隆那边气候,求得上意可以在帝都安胎到生产满月再回封地以为可以跟你们多团聚几日,谁想这才几个月,你就要回西凉去了。”

    “不是还有苏大姐姐、宋表姐她们陪你?”卫长嬴伸指点一点她额,像两人还才十几岁时那样,俏皮一笑“再说,柳容难道不陪你了?分明就是看柳容在封地政事繁忙,故意拖他在帝都待着偷闲几日,还还意思赖我?!”

    “这么说显得我看重你不好吗?”端木芯啐了一口,耳尖的听见院子里传来咳嗽声,悻悻起身“三哥来了,我不招你们恨,我走了。”

    “去去去!你走得晚,回头柳容才要给我脸色看!”卫长嬴一点也不好客的赶着人。

    端木芯走后未久,果然沈藏锋背着手进屋,笑着道:“义妹刚才在劝你留下?”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沈藏锋气质越发儒雅,曾经的锋芒毕露,如今也磨砺成含而不露——只是朝野忌惮他的人,却更多了。

    但眉目英挺如旧,看卫长嬴的目光,脉脉之意愈加深沉,暖如春阳。

    卫长嬴嘴角微微一勾:“她随口说说的,你想帝都这儿,其他人不说,寿阳郡夫人还能不陪她?还有柳容,她啊,寂寞不了!”

    寿阳郡夫人是端木微淼的诰封。

    “西凉苦寒。”沈藏锋走到她跟前,伸手拨着她鬓边珠钗,才说了一句,就听妻子扑哧一笑:“说得好像我没有去过一样——我倒觉得,跟中原也差不多。”

    沈藏锋诧异:“怎么会差不多?那边一年能见点绿色的日子才”

    “有你在的地方,哪里都一样!”卫长嬴嫣然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眼波流转,其中情意无限,认真道“所以何必再提西凉苦寒不苦寒、心里遗憾我跟着你东奔西走?我可不管要跟你去什么地方——只关心、那里有没有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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