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焕是当真劳累了,他离家近月,好容易回来,晚饭都没叫团聚,只与宋老夫人匆匆用了些便罢,让各房不要打扰。

    大房这边,因为卫郑鸿体弱,专‘门’住一个院子里静养,一个月才和妻子儿‘女’见上一面,平常都是宋夫人领着长‘女’次子用饭的,虽然如今大房里住了个宋在水,但宋在水是在帝都和江南长大的,口味与卫家人不大一样。宋在水从江南回帝都,宋家老夫人心疼她,特意把她用习惯的厨子派了来,鸣瑟居后正好有个小厨房,所以住久了就只偶尔过来一起用。

    像今日宋在水就没来,宋夫人疼爱子‘女’,用饭时规矩就不很严格,任凭子‘女’边用饭边说着闲话。

    席上,卫长嬴就问卫长风:“今儿个祖父考你功课怎么样?”

    “祖父说我之前的功课都学的很好了,从明日可以让先生教以新课。”卫长风平静的道,卫长嬴是公认的顽劣,卫长风却以让长辈省心出名。但实际上姐弟两个在有些地方其实也很像的,比如刻苦。卫长嬴拿练好武功、打败丈夫当出路,在习武上端得是能吃苦,从五岁起,寒暑无断、风雨无阻。而卫长风则打小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教导,要以卫氏兴衰为己任,亦是自幼勤学苦读不辍,他天赋也好,既然肯用功,就没有学不好的道理。

    学业好的人么哪里会怕考查?是巴不得天天被考问才好。

    卫长嬴奇道:“那高川呢?让质皎族叔教了你新课再去给他讲旧课?族叔怕是不喜罢?”

    凤州卫氏自矜文风昌盛,大魏一朝一直代代出鸿儒,教导卫氏子弟当然不会从族外聘人。现在给卫长风和卫高川为师的是卫氏一个远支子弟,论辈份是卫郑鸿一辈,这人名师古,字永世,以书房质皎斋为号,学问之好,是海内闻名的,皆尊称一声质皎斋主。

    所以卫长嬴等人‘私’下里呼为质皎族叔——毕竟卫家繁衍数百年,子弟众多,按着支和房,每个人都有若干不同的排行和叫法,索‘性’呼其号更简单清楚。

    “四哥有篇赋文没背出来,被祖父罚了抄写百遍。”问到卫高川,卫长风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祖父的意思是让四哥先自行温书,有不懂的再去问先生,让先生先给我讲新课。”

    宋夫人听着儿‘女’的话,面上就有不以为然之‘色’,道:“真是难为你们三婶一片苦心,成日里在你们祖母跟前伺候讨好的,才叫你们祖母许了三房里这庶长子得你们祖父亲自指点。未想到这东西如此不争气,长风你可不能学他。”又道,“索‘性’你们祖父让卫永世先给你上新课,不然耽搁了你,我可要去和你们三婶说话的。”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指望,若是为了照顾卫高川的进度耽搁了卫长风,宋夫人哪儿肯罢休?而且宋夫人为人强势,卫高川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她实在看不上眼。

    卫长风却正‘色’道:“母亲,我看四哥也不是故意不肯学好,他是实在记不住。我听他身边的人说,今儿他在祖父跟前背不出来的那篇赋文,是从十日前就开始早晚背诵的,奈何就是记不住。所以也不能说四哥不好,恐怕是天赋的缘故,这却没得奈何的,到底不能怨四哥。”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宋夫人早就拍案大怒了。就是宋老夫人说,宋夫人也多多少少也带出些不悦来,可如今开这个口的是她的亲生爱子,所以宋夫人根本就没把卫长风的反驳放在心上,反而欣然道:“我儿友爱兄弟,襟怀旷达,他日必成大器!”

    施嬷嬷等人早就见怪不怪,连背过身去窃笑都懒得为之了。倒是卫长风自觉对母亲太过无礼,又歉意道:“母亲‘操’持家中上下,不知四哥功课迟缓并非因为不用心,也是难免,是儿子说话太急了,还望母亲饶恕。”

    宋夫人闻言,对儿子就更满意了:“我的儿,为娘怎么舍得怪你?何况为娘方才也是冤枉了高川,传了出去,没的叫那孩子伤心,亏得我儿告诉。”

    卫长嬴不耐烦听卫高川的事情,就‘插’话道:“祖父和你们说到燎城不曾?”

    卫长风讶道:“当然没有。祖父本就疲惫得很了,考过我们功课,就让我们告退,进内去休憩了……大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燎城北望东胡,该不会是戎人犯到凤州了罢?”卫长嬴既然好武,兵法也偶尔读过两本,虽然是走马观‘花’、半懂不懂,然浅显的一些倒也明白,立刻从燎城急报四个字上想多了,道,“不然祖父怎么会这么急急归来,连凤歧山那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匪徒都没赶尽杀绝?凤歧山离咱们州城多近啊!”

    宋夫人最恨‘女’儿关心这些军政之事,认为是不务正业的表现,就轻斥道:“东胡是刘氏的桑梓地,如今刘家都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戎人哪儿有那么容易透过东胡进到咱们凤州?”

    又说‘女’儿,“何况戎人犯没犯到凤州那都有你祖父、叔父‘操’心,关你个‘女’孩子家什么事儿?你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好好去学点‘女’红针线!”

    卫长嬴对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早就习以为常,道:“我这也是担心祖父与叔父啊!何况戎人打从刘家驻防的间隙溜到凤州来也不是没有前例,我听说我出生前那会,就有一次是这样的。虽然那次溜过来的二百戎人最后皆被堵在凤州东北重镇信城,最后无一人生还,但被围到信城之前,从渡过怒川起一路的烧杀抢掠,也是杀得凤州北部好几镇荒无人烟,单是京观注1都筑了好几座。那一次燎城还守住了呢!”

    宋夫人瞪眼道:“那么你在这儿嘀咕这些有用吗?你能排兵布阵还是上阵杀敌?”又立刻觉得对‘女’儿太凶了,遂放缓了语气道,“这样的重镇安危可不是小事!你想一想,若你这番推测传了出去,不拘是真是假,凤州知道戎人来犯,焉能不哗然?到时候人心浮动必出‘乱’子的,你以为是能随口说笑的事情吗?”

    “……我就在这儿说说。”卫长嬴一想也对,尴尬的认错道,“倒没想到传出去会叫庶民惊恐,母亲提醒得极是,那我不说了。”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道,“母亲,表姐不想回帝都去做太子妃,如今这消息若是属实,是否可以借此让表姐在咱们家再留一留?”

    宋夫人闻言皱眉,道:“这孩子!”

    虽然是这么说,但极为擅长揣摩母亲真正情绪的卫长嬴却听出宋夫人也没有‘逼’着宋在水立刻回帝都的意思,就大力劝说:“母亲不如写信与舅父,就说燎城告急,疑是戎人进犯。而从凤州州城到帝都,即使快马也要两日才能脱离凤州境内的,这路程还是一路往北,表姐可骑不得马,乘坐马车那就更慢了——这眼节骨上,万一出点儿事情,咱们家如何担当得起?舅父也未必能够放心,这样多半就会答应让表姐缓归帝都了。”

    宋夫人叹道:“总这么拖着也不成啊!再说万一燎城不是戎人进犯呢?这谎报军情怎么成?你舅父虽然不是大司空,却也不难问出真正的军情,别到时候叫他更加恼了,不能拿你怎么样,发作到你表姐身上去。”

    “其实我就是怪了,要论富贵,咱们这六阀底蕴比大魏皇室还深厚呢!宫里没有的东西,咱们这些人家却未必没有。”卫长嬴撇了撇嘴角,道,“而且舅父也不是一心一意攀附富贵的人罢?怎么一定要迫着表姐去嫁太子?当今这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良配。我听表姐说,如今东宫内宠颇多,连皇孙都有四五个了。表姐嫁过去,即使人前为风光的太子妃,然而她宋家本宗嫡出小姐的身份也不是不风光啊!这又是何苦来哉?”

    声音一低,“而且我听说,如今皇后娘娘的地位似不太稳当了,太子殿下是因其母得宠获立的,一旦皇后娘娘被废弃,恐怕太子殿下和之前几位废太子一样……到那时候,表姐……”

    宋夫人闻之‘色’变,道:“不要多说了!”

    卫长嬴纠缠道:“那舅父为何一定要表姐去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啊?”

    “你舅父向来重诺。”宋夫人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好了好了,我会与他写信,说明在水不想嫁入东宫之事……你不要闹了!”

    卫长嬴狐疑的问:“那舅父会答应么?表姐是写过好几回信了。”

    宋夫人心烦意‘乱’道:“我怎的知道?如今我还没去信呢!但在水总是晚辈,又是‘女’儿,我却是你舅父的妹妹,我的话你们舅父总归会听一听的。”

    她显然不想过多的谈这事下去,一推杯盏,就叫人上茶来。

    用过饭后,卫长嬴回了衔霜庭,才进去就看到朱实几个小使‘女’嘻嘻哈哈的凑在阶下,围成了圈,一起剥着什么东西,一向督促使‘女’严格的贺氏站在回廊上看着,也是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她好奇的问:“在‘弄’什么?”

    “哎呀,大小姐回来了!”众人闻声,忙都丢了手里的东西,把手在帕子上略擦了一把,上来见礼。

    贺氏迎下台阶来,和蔼的道:“大小姐今儿个回来的早了些?消食的酸梅汤如今还没凉透。”

    “不打紧,我这会也不渴。”卫长嬴指了指廊下的几个小筐,这会天‘色’将暮未暮,卫家虽然富贵,但也崇尚节约,主人既然不在,这时候还没掌灯,又隔了几步,看不清楚筐子里的东西,问道,“是什么?怎么这许多人凑在了一起?”

    贺氏道:“朱实和朱轩方才得空,跑到园子里去玩水。结果摘了一大捧野菱角注2回来,拿裙子兜着,把好好的两条新做的藕丝裙都染了颜‘色’了,这两个小蹄子倒是忘‘性’大,才哭了几下鼻子,这会又邀了大家一起来剥了吃。”

    卫长嬴道:“园子里摘的?我倒没留意过,野菱角与红菱一样吗?”

    “自是不一样的,要论果实‘肥’美还是数红菱。”贺氏道,“这野菱角方才朱实掐了一个与婢子,她特意挑了半晌,最大的一个也不到红菱的三分之二。味道么,清甜爽口,掐的时候不仔细沾了些果壳的汁液,还泛着涩苦,不似红菱生时甜脆、熟了软糯。用来吃个新鲜罢了。”

    卫长嬴来了兴趣:“也给我几个。”

    朱实笑着应了,跑回廊上取了一只蓝地折枝杏‘花’海碗来,道:“大小姐回来的巧,婢子们才剥了大半碗出来,还没赶上吃呢,如今正好都孝敬了大小姐。”

    贺氏闻言,啐道:“这眼皮子浅的!生怕大小姐不记得你们的孝敬?还要专程提一提——你们都是伺候大小姐的人,就是给大小姐剥上十碗八碗那也是应该的。”

    贺氏虽然出言教训,但实际上是贺氏亲侄‘女’的朱实并不怕她,这小使‘女’一吐舌头,脆生生的笑道:“姑姑好凶,婢子哪儿是和大小姐表功呢?这不是说大小姐有口福么?”

    贺氏教训朱实时,卫长嬴已经拈了一颗菱‘肉’吃了,点头道:“是清甜,与红菱不一样。”

    绿房就建议:“既然园子里有,那往后每日给大小姐备上一碗?”

    “就这样!”卫长嬴指了指朱实手里的碗,“拿进去,一会闲下来正好搭嘴。”

    “婢子去拿井水浸上,不然这天怕是要干瘪下去的。”朱实忙道。

    卫长嬴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们剥了这么半晌倒是便宜了我,也不能叫你们空欢喜一场,明儿个叫厨房照我吃的点心给你们一人一份。”

    众人都笑着谢了,簇拥着卫长嬴进屋去。

    注1京观:古代为了炫耀武功、震慑敌人,展示自己的凶残之处,把敌人的尸首和土一起建成金字塔的形状放在路边啊城‘门’什么的显眼地方。我记得好几年前也看过另种说法是专拿首级来搭的,一颗颗人头堆砌成塔,灰常的魔教风范!咳,大家自己想象一下吧。

    注2野菱角:不知道的自己度度吧,卖相不好,往往只有一节手指那么大,但我一直觉得比红菱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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