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发生前,那树森正和熊张氏、雷肖氏、甄梅氏、郑田氏、唐杜氏、朱陈氏等人在校场忙活,准备李响大婚的宴席和用具。

    甄梅氏是甄老实的老妻。她年纪大干不了重活,却不肯闲着。

    几十名大姑娘小媳妇被甄梅氏叫过来,叽叽喳喳地围坐一起,将彩纸裁剪成各种形状。

    熊张氏是熊大春的发妻,被晚辈和地位一般的庄民称为“熊婶”。雷肖氏是雷成的发妻,人称“雷婶”。

    熊张氏和雷肖氏不拘小节,行事大方,在山里很有地位,承担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

    唐杜氏是唐国豪的妻子,郑田氏是一位为李响战死的牌子头儿的遗孀。朱陈氏是朱老二的续弦,家里是老资格,在山里说得上话。

    郑田氏、唐杜氏和朱陈氏三位,一起为熊张氏和雷肖氏打下手。

    朱老二让两个中年大汉将砖泥大灶上的大铁锅抬下来。白汽蒸腾,香飘十里,一碗滚烫的山猪肉被端到那树森面前。

    那树森抄了一筷子,吹几口气便一下塞嘴里。他细细品尝一阵,一边点头,一边嘟嘟囔囔说道:

    “嗯嗯,不错。比上锅好,好多了。”

    “小山谷两侧山道上,现在一万余人。虽说不会饿死人,但大半人家十,十天半月也见不着荤腥。”

    “寨主大人怜,怜惜穷苦人家。特意在大婚时,那个,让大家尝,尝肉味儿。可不能,那个,丢脸!”

    十几个刚在泥地里滚过的小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眼巴巴看着那树森。闻着浓郁的肉味儿,个别孩子的口水开始浸润土地……

    听到肚皮隆隆响的声音,那树森转过身来,被几十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那树森小时受过流亡之苦,最受不了小孩子渴望的眼神。他放下碗,对朱老二说道:

    “朱叔叔,再多煮几头猪,把味道再提一下。煮好的肉用小木碗分开,让孩子们解解馋,记在我的账上……”

    在这个平头百姓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时代,五头猪可是一大笔钱。

    正挥舞杀猪刀的朱老二不高兴了,放下刀说道:“什么就记在你账上?我朱老二虽说家底不厚,难道还请不起娃娃吃肉了?”

    熊张氏、雷肖氏和甄梅氏听朱老二这么一说,也纷纷要求凑份子。

    朱老二的肥婆娘朱陈氏瘪着嘴不高兴,只是想起最近几天的冷战,不敢再次让朱老二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人。

    于是在李响大婚的前一天,近两千名十岁以下、两岁以上的孩子吃得满脸是油。至于花费嘛,有些家底的人家平均出钱两贯。

    那树森转头看着角落处临时搭建的杀猪房,小声问道:

    “叔父,报名见血的小子们表现如何?”

    每一头猪都要被提前杀好。然后掏除内脏,烫过开水后用盐涂抹,再放到阴凉的地窖存放几个时辰。

    有计划地杀生见血,对少年人成长有多大好处,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先杀鸡鸭,再杀猪养,然后和敌人拼刀子……见过血的少年不惧拼杀。只要先杀小动物再杀大动物,也不容易留下心理阴影。

    当然了,天生性格懦弱者和晕血者除外。

    能够时不时开荤、顺便让孩子见血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家的少年郎外出谋生,只能上来便与人厮杀,刚开始的表现自然很差,和中上层人家的孩子差得太远。

    公中提供的见血名额太少。于是趁着要宰杀大量猪羊的时机,公中临时决定,只要有黄色户籍的人家都可以报名,让少年人杀猪见血。

    十几个浑身染血的少年人从杀猪房出来。

    那树森分明看到,有好几个少年郎浑身发抖。有一胖一瘦的两个小孩子瘫坐在地上大哭呕吐,还有一个骨骼高瘦的家伙被同伴们扶着,许是支撑不住了。

    朱老二眯起独眼道:“这些少年是够硬的。”

    “上来就杀这么大头的猪,他们都很害怕。但就是硬撑着,一起把刀子插进喉管!血喷一身,也要拉扯着走出来……”

    “底层人家有冲劲呐。不像已经不缺吃穿的人家,养的儿子比以前弱了太多。看着吧,等这些少年出去,赶上来的人家会越来越多的,老资格的人家不能忘了拼命!”

    那树森点头表示同意。他突然有了灵感:

    底层人家的少年限于资源,只能十几人杀一头猪,真是好法子。为什么不在公中全面推广呢?能加强合作意识,还能让见血名额增加数倍!

    那树森转头,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却突然感到地面晃了一下。

    “轰~~~”

    沉闷的巨响传来,猛然膨胀几百倍的气体将灰尘扩散到数百米方圆。那树森明显看到有一些木料、砖石和杂物飞到空中。

    有些正吃肉的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正在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惊慌失措,三三两两地抱成一团。

    “是刚建好的烟火作坊那边!”

    朱老二从桌案下掏出尖刀,对成江海说道。

    成江海气得浑身打哆嗦,口吃居然再次好转。只见他接过一支短矛,咬牙切齿道:

    “不消说,肯定又是林学用这遭瘟的贼撮鸟!”

    在路上行走的、在作坊里干活的、为明日大婚忙活的……听到动静的山民不管在干什么,都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掏出武器,朝发生爆炸的地方赶去。

    李响出现在试验场门口,被伤残老军和亲卫层层保护着。他口中喃喃道:

    “不得了啊。新式烟花作坊还没出产,照理说不该爆炸啊,到底是谁?”

    诸事繁忙的李响已经把林学用这个人彻底忘掉。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那树森已经把废墟初步清理完毕,排除了起火风险和再次爆炸的风险。

    拿着刀枪斧枷、镋棍棒锤的山民自动分成十人一组的小队,站在散开阵型的庄丁边角。

    “这咋还成沫沫了?啥东西搞的啊?”

    “知不道,反正不会是啥好东西。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若是有人故意在寨主大人即将大婚的时候捣乱,哼哼……少不得让那厮尝尝俺老高的,这个叫啥来着?对,镗钯!”

    “滋,德行?还是老子的狼牙棒好使!不过话说回来,凑份子建了这个作坊的几家人可真惨,这得哭死吧……”

    集结起来的山民在小声议论。

    执勤的庄丁一脸严肃,一语不发。

    有小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穿上灰黑兵服很帅,流着口水跑过来要抱抱,没有得逞后哭得小肩膀直抖。

    李响身披铁甲,头戴钢盔,在数十名亲卫的簇拥下来到水井口。

    看着从井里被拉上来的林学用,李响眼神抽搐道:

    “你,一点伤都没有?”

    林学用看了眼四周的废墟,挠头,实话实说道:“火药即将爆炸时,我拉着绳子下到水里。胸腹有些不舒服,却没受伤。”

    那树森嘿嘿两声道:“你是没受伤,却在大婚前一天炸了一家作坊。建作坊的人家被你坑死了!”

    山民对林学用这个汴京外来户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

    林学用很有才能,来到明月庄不到两个月,便搞出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烟花,还创新性地搞出了可以在雨中携带的军用烟花。

    李响在江南时,还专门写信称赞了烟花作坊。

    但林学用实在太能折腾。他利用不多的薪资和流水线上扣下的原料,坚持搞火药研究,搞出好几次爆炸,甚至在深夜引发了一场火灾……

    “杀千刀的林学用啊,老子招你惹你了?!”

    “老子掏大半身家建的核心作坊啊。一个子儿没看见,就让你这天不管、地不收、该剐的贼给祸祸了!”

    李响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几户人家的哭骂声,感觉有些不好办了。林大有和林学用他们家,可是和大姐家交情不错啊,总不能打死吧?

    思量间,马如兰让马朝北捎信过来,说是留刘学用一条命就行。

    幸好大多山民在为明日的大婚忙碌,还没投产的新式火药作坊里没人。附近的山民被爆炸波及到,只有受伤的,没有被炸死的。

    没死人就好!

    李响呼口气,决定自己掏赔偿,把林学用这个惹祸精押到后山造火药去。

    林学用还以为李响要严厉惩罚他,赶紧求饶道:“别啊,李响哥哥。”

    “别杀我,也别打我。我造的火药最厉害,就是汴京城门,我也能给你炸开!”

    “兀那贼厮,你说甚么?!”那树森汗毛倒竖,口齿流利地大声怒喝。声音有些变形。

    数十名亲卫和曽木匠、雷成、雷达、四眼仔等人,被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林学用吓得怀疑人生。

    李响听到“炸城门”的说法,却是浑身一震。他从地上搓起一点残余火药,发现林学用搞出的火药,竟然是比小米粒稍大的颗粒火药!

    内心千万爪子在挠的李响将林学用拉到一边,详细询问制造这种黑亮颗粒火药的全部流程。

    李响对林学用搅乱自己婚礼、炸掉烟花作坊、差点杀伤山民的最终惩罚是:签订十年长契,到后山研究火药,并且十年内不能出后山一步!

    林学用仅靠自己一个人,利用扣省出来的极少资源,造出的颗粒火药竟然比李响花费数千贯研究出的“半成品”好很多!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刘学用竟能靠自己琢磨出全套生产设备,以及配套的生产流程和注意事项……

    泪奔!

    李响内心急速泪奔。来到大周这么久,摸爬滚打好几年,终于碰上一位天才!

    林学用在李响的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座座足以毁天灭地的火药作坊。

    与林学用这种跨时代的天才相比,李响要赔付给烟花作坊几位东家的那几百贯钱简直一毛不值!

    李响也有过自己只要虎躯一震,说出一些牛逼的理念,就能吸引取人首级如偷菜的绝世猛将、安邦定国且不惜背叛道统的顶级谋士、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纷纷来投的想法。这样的美梦,他做过不只一次。

    可残酷的现实差点让李响患上自闭症。

    方腊有小百万子民的拥护,有二十多万战力不一的军队,尚且没几人真心投靠。只以赚钱出名的李响又算老几?

    还是在山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实培养人才靠谱……

    爆炸现场被封锁,所有山民被要求保密,得到赔偿允诺的几户新庄民千恩万谢。李响吩咐完关于生产安全和防控火灾的几件事,便内心振奋地离去。

    雷成亲眼见到了林学用被那树森套上黑布,然后被装箱抬往后山。

    很明显,寨主大人根本没想惩罚林学用。还非常看重其才能!

    “那种叫手铳的铁玩意儿,老哥觉得有什么用?”雷成问曽木匠。

    “许久才能一发,毫无准头可言。只能拿来防身,还能干嘛?”曽木匠不假思索道。

    “我倒不这么想。我总觉得寨主大人成竹在胸,在不断督促咱们朝一个明确的地方使力。不然的话,手铳岂能这么快成型?”

    “你又想说寨主大人生而知之?荒谬!寨主大人在百工机巧上学究天人,岂是你我所能企及?应该是寨主当年遇上的那位道士所传,或是小时家中所有之物。”

    “有道理,是我胡思乱想了。呼~~~老哥哥真是老骥伏枥啊,竟然会用习语了……”

    “那是,再过小半年,我曽木匠也能直接看不加注拼音的书籍了。何必妄自菲薄,你也不赖啊……”

    “哈哈哈,晚上喝酒去!明日寨主大婚,咱也好好热闹一下。”

    李响清楚林学用的巨大价值,明日大婚的另一主角刘素素却不知道。

    李响真心没有在意林学用在婚礼前搞出的大动静。刘素素却很不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林学用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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