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下午,游走作战的方天定,终于在姚平仲的步步紧逼下集结数千精锐,和姚平仲做过一场。

    双方都是精锐,都不想死拼。于是稍触即分,各自后撤罢兵,紧盯着对方。

    方天定被姚平仲牵制住,标志着大周军解除了前往杭州的最后一个隐患,可以向杭州城下推进了。

    为了挤出尽可能多的兵力,战线后方的大周官府配合大军,挑选数万民夫青壮编为乡兵弓手。临时组建的队伍接过了大量的守卫任务,得以让更多大周军抽出手来。

    不算很大的坏太湖地区,数十万饥民、雇役饭食减半,劳动量却增加了不止一倍。

    京杭大运河要紧急疏通,河流湖泊要疏导。人力车队和骡马队要把断开的水路连接起来,分三条路线将钱粮盐布、刀枪甲胄送到一百里到三百里外的前线辎重大营。

    大周军倾力一战,几乎将海绵里的水挤干净了,终于凑出十万大军。陆续开赴前线的第一批钱粮,足够二十万人用一个半月。

    永乐朝的嘉兴防线被杨可世牢牢钉死,德清县城周遭陷入双方都想要的僵持。韩世忠派往东面的偏师,攻下五个重镇坚垒,遮断了杭州-余杭一线和桐乡-嘉兴一线的所有联系。

    为了让前线大军有充足的粮草,接近一百万人在奔波劳碌,甚至失去性命。十万大军每日里需要消耗的物资难以计数,剩下的物资也是因此,开始了以天为单位的倒计时。

    韩世忠和王禀交换过意见,决定不再理会杭州城往西直到青山湖的大小攻杀。杭州城以西的长条形湖泊-河流地带中,还有十几股土军民团在和方腊军游斗,但韩世忠顾不上了。

    夜幕降临。

    数十年未曾有过的场面,映入塘栖古镇方腊守军的眼帘。

    十万大周军在韩世忠、王禀的率领下,摆开十里宽、十几里长的阵势。小阵连成大阵,方阵、圆阵、锋矢阵、鱼鳞阵、雁形阵……

    韩世忠等名将,还有数十名干练将领,起早贪黑地忙碌了十多天,才搭建出不惧方腊军突袭的巨大阵型。

    只要没有文官和皇帝陛下给的那种弱智到找死的阵图,熟读兵书又不乏上阵经验的将领还是能结合实际情况,构建出无坚不摧的阵型的。

    大阵向南行去。遇到小河,自有厢军搭建浮桥。遇到沟壑,自有乡兵和弓手出阵填平。

    过了一个时辰,巨大阵型才算完全动起来。旗号招展,骡马嘶鸣,鼓号连绵不绝,摧毁一切的气势直冲霄汉。

    就在这时,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张韬,对刚刚动起来的大阵发动猛攻!

    温热的泥土中,破败的果树林内,臭哄哄的小河沟里……埋伏好的方腊军士兵啸叫而聚,冲向亮着火把的地方。

    被派来偷袭的方腊军自然算不上精锐,动物肝脏、鱼肉吃得太少,夜盲症严重。不知不觉间,两千多名方腊军便被巨阵西南角的十几个小阵包围。

    火把和火盆照亮了几十里方圆的夜空。

    巨阵中有数万民夫青壮打下手,西南角的床子弩手、五哨炮手和神臂弩手看旗号行事,将大量的大箭、石块儿和弩矢射向方腊军。更可怕的七哨炮、三弓床弩和火器,根本不需要浪费在此处。

    张韬突然觉得恍如白昼,稍后便听到了视力受到影响、心胆俱碎的士兵的哭喊惨叫声。

    王禀昨天向韩世忠提议,先压下一部分火把,等方腊军上门偷袭。用优势军械全力出击,先给方腊一个下马威!

    计策很成功。

    知道上当的张韬无法收拢惊慌逃窜的手下,只好选择了一个方向,带着数十名亲丁突围。五哨炮发射的石弹砸烂了他的右腿,他呵斥手下赶紧逃跑,自己则被大周军擒获。

    韩世忠看到张韬的第一眼,便认定这个人活不下去了。好歹是数得上好的永乐伪朝将领,他还想尝试一下,不出意外地被张韬折了面子。

    “老子活不长了,别白费力气。”张韬呼吸微弱,但尽量提高自己的音量,好死得轰轰烈烈,“说我永乐朝荼毒江南什么的,也不想想,为何有小五十万人追随圣公陛下!”

    “大胆!方腊逆贼,焉敢妄自尊大!”一位相当于监军的走马承受履行了职责,义正言辞地呵斥张韬。

    韩世忠和王禀等人稍微挑眉,也赶紧做出一副跟方腊不共戴天的表情。个别人演得有点出格,拔刀就要砍,幸好被亲兵营的魁梧军汉拦下了。

    张韬笑着,不断咳出大量的血,整张脸惨白如纸,提起最后一口气说道:

    “大周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起事的何止我永乐朝一家。河东,京东,关中陕西,淮西,多少人树旗起事,多少人占山为王?”

    “不声不响,暗中积聚兵甲钱粮的,更不知有多少。”

    “我永乐朝至今为止,战死者众,投降者鲜!纵使不能成事,也是陈胜吴广,总有人来踢翻狗日的大周!”

    “老子无悔反大周!十八年后,老子还要反大周!哈哈哈……”

    “圣公,陛下!我张韬去了,愿陛下在杭州城击败大周军,开创新朝,给小民一条活路唔~噗!”

    喷出最后一口血,张韬在担架上抽搐了几下,眼神涣散。

    大周和过往兴亡交替的朝代有本质不同,张韬的诅咒注定应验不了。

    走马承受大怒,要求拿走张韬的脑袋,拿到汴京做个交待。韩世忠等人都知道他是想抢功,却碍于张韬临死前确实有恶毒诅咒,只好看着占据了制高点的走马承受抢走人头。

    刘盛和刘元担心有人抢功什么的,果然有道理!

    韩世忠脑子有点乱,但很快转为对方腊的无比愤恨。多少人家死绝,多少好汉子战死,都是因为该死的方腊!

    王禀也有所触动。然而性格使然,他对永乐朝没有一丝同情。

    巨阵彻底展开火红的身姿。几十人近百人组成的阵型扩散到四周,如同巨大怪兽的触手一般。更有两千马队从阵中冲出,在巨阵四周奔走护持,使得整个巨阵固若金汤。

    下半夜,塘栖古镇的方腊军心惊胆颤地看着巨阵向南行远。同一时段,几十里外的杭州城头,永乐朝的高级文武正在城墙西北角看着北方。

    巨阵难挡、张韬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回杭州城。

    身着盔甲的数千亲军立于城墙两侧,顶盔掼甲。方腊看着那团火云逐渐变大变红亮,传旨杭州以北的零散堡垒,挡不住便撤回来。

    “来吧,一战定胜负!”

    韩世忠和王禀统率十万大军,从五月十七日上午开始,一边扫清杭州城以北的各式营垒,一边朝杭州城下推进。

    钱塘江以北即将迎来决战,钱塘江以南的两条战线却陷入了突袭战与遭遇战频发的山地战泥潭。方腊军的物资纵然在飞速消耗,刘光世和王师心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打破僵局。

    五月十七日正午,李响站在大运河南边,望着北方呈扇形展开的密集水道,再次感叹江南是个好地方。

    有些地方,生来就是繁华地。

    李响把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位叫来,一起用午餐。午餐很朴素,或者说很素,一点肉都没有。

    不是说李响觉得每天吃肉,会和底层军士拉开距离。而是战场上看到的东西多了,现在见到肉便感到恶心。

    随便捞一条鱼,那条鱼便有可能吃过人肉,想想就可怕。李响有点小强迫症,恨不能只用天上掉下来的雨水。

    雨一停,暑热开始。

    人类自相残杀,飞禽和昆虫却过得更自在。

    没有老农的看顾,水田里杂草疯涨,蚊虫、青蛙、蛤蟆藏身其间。

    少了小儿的搅扰,鸟儿欢快地在水田和果林里啄食,没准能多哺育几个雏鸟。

    到了晚上,蝉鸣蛙叫,萤火虫上下起舞,别有一番韵致。

    穿着对襟薄衫,感受着夏日太阳的光热。

    炎热没有让李响不满。江南水汽大,前些日子又下透了雨,正缺一场暴晒。

    对北方过来的人而言,再不晒太阳,浑身上下好似要长蘑菇。

    透过衣衫,传到皮肤上的热度刚刚好。李响喝了一口竹笋面片汤,在紧张的战事之中收获了短暂的宁静。

    眼前本该是炊烟袅袅,水牛吃草,小船慢摇的江南水乡。而今水道堵塞,水田荒废,俨然是空旷冷清的荒寂场面,在夏忙时节很刺眼。

    想到数百万普通民众被卷入战乱,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殒命路途,李响刚刚转好的心情复又变差。

    张清平和杨营东对视一眼,接着啃干饼子,喝面片汤。

    大牛突然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陈迦星用布条吊着胳膊,被亲卫检查之后,跟在大牛后面。

    李响听完大牛的耳语,眯眼打量着眼前声闻百里的人贩子,“你便是陈迦星?密信在哪里?”

    陈迦星不敢抬头,腰几乎弯到了地上,“方先生说十万火急。小人幸不辱命,冲开四波人的拦阻,才把密信带来。”

    陈迦星将怀中的小包交给大牛。大牛拿出信仔细摸了摸,交给李响。

    张清平和杨营东站了起来。十万火急的信,还有人在途中拦着,出什么事了?!

    李响快速地把信看完。

    被打成重伤的成家大郎和庄内商号详述的冲突事件是重点。李响看了两遍,把信交给杨营东,呲笑一声道:

    “江南的豪绅大户真是不简单,竟然派细作暗算成家大郎。凌虐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好大的罪名,这是要把我拉下水打死啊!”

    “我还奇怪呢,为何没人拦着我到韩招讨使麾下立功,结果在这儿等着我呢!把泰山大人牵制在德清县城以北,把我调开,先把我拿下。”

    “若是泰山大人愤而起事,他们正好一锅端,真是够毒!”

    杨营东怒不可遏,“又是窝里斗!方腊未灭,他们便如此急不可耐?!”

    张清平伺候李响穿甲,皱眉道:

    “也许有人觉得,剿灭方腊已成定局吧?”

    “大战之时朝庄主下手,老寨主若是真的反抗,便是阵前投敌的大逆之罪。到时庄内上下,没几户人家能保全。”

    “便是韩招讨使,为了顾全大局,也会选择丢开老寨主的。”

    陈迦星得到了庄主大人的亲口许诺。为李响办事而死去的弟兄,会和庄民享受一样的待遇。其他弟兄的家人也可以陆续搬进明月庄,但是要低调一点儿。

    大牛把陈迦星送走,回来后了解到情况,着急道:“那怎么办,庄主先躲躲?”

    李响缓缓摇头。成家大郎没有落在对方手上,没有确切证据,真有人敢直接下手抓走自己?

    但是有些人的脸皮之厚、手段之毒、能量之大,再次刷新了李响的认知。

    张天垒派人划着小船,走水路上岸送来密信。同时到李响手中的,还有韩彦璋转自韩世忠的密信。

    两封信高度一致,都只有两个字:

    “速去!!!”

    未时二刻,乔装打扮成普通兵丁模样的李响,沿着废弃的小河急奔西南。他拍拍大牛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

    “真被你说中了。我得先找地方躲躲,哈哈哈……”

    李响笑得很难听,像是故意转移愤怒才笑出声。

    内藏铁甲、奔走如飞的大牛咽下一口唾沫,不敢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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