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里、成吏员和吴小玲使出全身解数,抓紧时间和知州知府幕僚、士绅大户代表、明月集大商家代表、王三谈判。

    庄主定下日期,正月十八出发,直赴江南。离开之前,谈判一定要拿出个基本章程来。

    谈判在大周不是新鲜事物。明月庄,乃至于受明月庄影响颇深的明月集,只是在流程和细节上做出很多改善而已。

    依照庄主大人的吩咐,张万里等人在商议过程中,“迫不得已”地做出很多让步。比如明月庄不得干涉明月集的管理、明月庄的庄丁只能待在汉江边上的自家作坊……最关键的,当然是技术共享,以及明月庄帮助大家重建作坊。

    “免得发生误会。”这是乙方代表的说辞,蕴含很多意思。

    大周的整体风气毕竟是“耻于言利”。一帮中老年人虽然在心里频繁骂娘,明面上倒没几次吹胡子瞪眼的时候。谈判的时候也是互相敬茶,说的都是“合作”、“邻里和睦”、“共建和谐汉江”之类的,谈判现场更像是座谈会。

    正月十六,正午时分,中场休息。

    张万里、成吏员和吴小玲坐在议事堂的庄主暖房里,感受着炭炉的温度,喝着蜜茶,惬意地休息着。

    原先很瞧不上成吏员,但张万里在大半个月的谈判过程中,对成吏员也新生了几分佩服。两人毕竟都是科举的失败者,又是失败者中的有一技之长者,都是拿实干本事混饭吃的……

    到了元夕,两家开始走动。

    张万里道声客气,接过一位壮妇递来的点心,就着蜜茶吃了一小块儿,“庄里上百户人家做孝,搞得元夕都没法过,只能到端午再好好热闹一下了。”

    吴小玲以袖遮面,用过一块脆米糕,“是得好好热闹一下,去去晦气。哥老营、守兵、庄主亲卫加起来伤亡十二人,庄民伤亡二十四人,叛变庄民伤亡七十一人。小河南岸让官军一阵烧杀,清明前后能收拾妥当就不错了。”

    三人沉默。

    虽然某些人是自作孽,但看着往日一起生活的人家如今凄凄惨惨的样子,三人心里还是难受的。

    成吏员受过侄儿成江海的提点,今日格外精神,岔开沉重的话题道:“咱们庄主才是真正的仁慈之人。豪门大户从流民中挑人,多是选择姿色上佳的女娃,可咱们庄主呢?优先挑选手粗肤黑的壮妇,给这些壮妇活计的同时,还把多余的孤儿孤女交给她们抚养。”

    “如此一来,壮妇有活计,有盼头,孤儿孤女也有靠得住的人抚养。人间大善莫过于此。”

    气氛松快很多。

    吴小玲点头,“咱们庄主行事,一向注重让更多人得活。蒙学、医卫处、判堂,都是让人活得更像人的地方。心中总是装着庄民,庄主真乃雄主。”

    “呛啷!”成吏员吓得一碰茶盏,张万里也被触动了心绪。

    “咳咳,奴家失言,勿怪。”吴小玲看向一边,低下头。

    “哪里,哪里。”成吏员慌乱地摆手。

    “喝茶,喝茶。”张万里举起茶盏。

    三人眼神闪烁地继续用茶,心里痒痒的,努力压制着危险的想法。

    李响让三人在谈判过程中“被动式让步”。意思是让步肯定要让步的,但要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官绅豪商手中的筹码,最重要的当然是江南刘成栋的安全,然后是官府控制、却对明月庄十分要紧的汉江水道、丹江口货栈群、过检抽税、作坊用地……

    李响巴不得汉江边上全是作坊,那样的话,明月庄才可以更好地隐藏财力。就算几位官员手中没有多少筹码,李响也会主动给他们送去。

    道理很简单:若是明月庄上赶着帮助官府和大户,某些人家肯定不放心啊。

    那些人家会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明月庄竟然主动培养竞争对手,肯定有更大的谋划,更深的用意。你既然能随手扔出巨大的利益,肯定有大过天去的利益。

    人心之复杂,莫过于你推我拽的同时,还要层层防范。

    休息结束。

    张万里擦过嘴角和双手,起身走出暖屋,迎接新一轮的尬聊,心想:“庄主如此精通潜隐自保之道,才是老夫投奔的最大原因!”

    成吏员夸张地漱口。既然是嘴炮担当,嗓子不好可不行。

    成吏员心道:“那些厢军、乡兵和县尉、巡检之流,派来的是什么人?!想要利益,又不敢在官绅代表面前吭声,这就是庄主说的胆小猥琐吧。我以前当胥吏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大周的武人这么没骨气呢?”

    吴小玲作为作坊主代表,过了年节才被庄主火速提拔,坚持走在最后,心说:“庄主惊才绝艳,要借着帮助官府大户重建明月集和作坊的机会潜隐,彻底跳出南阳附近的圈子,把货品卖到大半个大周。”

    “庄内的作坊,以后更多的是走秦岭商道和秘密渠道,低调地赚大钱……”

    龙潜于野,身化无形。

    古香古色的房间里,檀木桌椅、花梨木摆件、均窑花瓶、漆器茶盏、端砚宣纸……仿佛都染上了浓重的药味,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李响,要飞了。”相比一个月前的信心百倍,如今的黄立仁须发皆白,显得颓颓老矣,“若是刘成栋安然返回,那老夫短时间内,便拿明月庄毫无办法。”

    黄管家,也就是黄承恩,躬着身子道:“老爷且宽心将养,养好身子不迟。李响和刘成栋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豪强武夫,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黄立仁没说话。

    蔡二赖子也在对付明月庄时出力不少,附和道:“老爷的谋划没有问题,都是该死的流民搅局,导致那些大人物投鼠忌器,李响那厮才躲过一劫。”

    黄立仁没有理会哈巴狗,心中哀叹:哪有那么简单,便连老夫,都不说清到底输在哪儿。

    李响中了三箭,周围几百人都看到了。黄立仁确信李响中箭,然而李响居然只受了点轻伤,没过一天便开始理事?箭上可是有剧毒啊!唯一的解释是李响戒心太大,隔着近百米也要在衣袍底下藏着重甲,同时带着厚厚的铁盔……

    李响对自己这样的士绅没有丝毫信任,始终报以最大的警惕。这是黄立仁总结的第一个失算的地方。

    庄主受伤昏迷,明月庄大部分的小民居然下意识地在反抗。官军真是废物,被刘盛带着近百人冲了个七零八落。再加上心向李响那厮的庄民及时撤过了河,官军、官差和刘氏亲族无法浑水摸鱼,击破那些贱民的心里防线……

    李响人望太高,分离庄民又及时,安排周密。这是第二个失算的地方。

    勋阳捕头和十堰的两个低级武夫,为了自保,居然想出了烧杀抢掠的主意。他们想着把水搅浑之后,联合勋阳十堰的朝廷主官,压制黄成两家的下一步动作。

    棋子也有思想,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这是第三个失算。

    黄立仁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即使有这三个失算,李响也必亡不可:就算李响忍耐着不造反,又有何用?汉江边上的作坊保不住,各地的货栈保不住,心向李响的庄民四分五裂,秦岭商道和秘密商道也保不住。

    李响失去了根基,本地士绅大户、外来大族豪商便会一拥而上,彻底分食明月庄。如今的明月庄是李响一手带出来的,只要把李响弄死或者限制住,剩下的小民只是鱼肉。

    黄立仁仔细思量,发现失败的起始点在于三个人,更确切一点地说,是一个女人。

    经纪和牙行推动着青皮地痞、道门帮派,去骚扰汉江边上明月庄的作坊,这本是黄立仁想出的一招妙棋。依赖明月集为生的明暗势力、脚头船头即使搞些小动作,也绝不敢抢掠打砸士绅大户的作坊。事实上,那些渣渣本来只想分一杯羹。

    然而那个叫吴小玲的女人,居然在看到官军作乱、明月庄火起的那一刻,断然进行了暴烈到极致的反抗!

    没有丝毫迟疑,吴小玲疯狂地烧杀作坊,从黄成两家的作坊开始烧。

    汉江边上的作坊群彻底乱套,除了吴小玲那三人,其他势力都开始浑水摸鱼。

    所有人都不怕了:烧了士绅的作坊又如何,夜里那么乱,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烧了?士绅再厉害,明月集好几万人呢,有种来个鸡犬不留啊……

    想到那个叫吴小玲的寡妇,黄立仁恨得肝儿疼:都是你这贱妇!

    庄内的小民看到汉江边上也有火光,以为黄成两家要赶尽杀绝,彻底放弃了侥幸心理。刘夏都无法说服小河北岸的小民投降,彻底没了拿下整个明月庄、搜集李响罪证的机会。官军官差无法过河烧杀,只能欺负放他们进庄的刘氏亲族。

    明月庄的火越烧越大,汉江作坊群也是一样,较劲似的。

    七户刘家放官军进庄,却被“盟友”强暴,自作自受。在外人看来,明月庄内发生的事情可不就是骚乱么?谁还在意更深层次的东西?谁还在意李响掌控力的可怕?事实摆在这里,若不是你们狗咬狗,李响那厮一准完蛋。你现在跟我说李响太可怕、有异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哈,志怪话本看多了吧,老兄?

    汉江边上乱作一团,庄内又上演了官军和七户刘家的狗咬狗。本地士绅和官员不再考虑拿到明月庄的太多东西,他们鄙夷黄立仁计划拙劣、官军豪无节操、流民太过嚣张的同时,开始想着止损。

    最重要的,则是千万别彻底逼反李响!

    吴小玲那个女人疯起来,都能带人彻底把局势搅乱,要是心向李响的小民全疯了……想到李响把秦岭里的力量全部集中起来,糜烂整个南阳盆地的场面,士绅大户、本地官员头皮发麻!

    和气生财嘛。

    既然李响已经吃到教训,那大家就网开一面,毕竟刘成栋还是厢军呢。

    既然李响那么硬,大家就认了他是豪强,让他帮忙重建作坊才是正事。

    黄成两家?管他们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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