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曾经繁华的汉江作坊群,烟火气与混乱的景象充斥视线。

    从汉江两岸山岭间走出的流民,不到一个时辰便攻下了大部分的幸存作坊,而后直奔明月集。到得此时,除了不到十个的作坊大院和王三的几栋大院阁楼,其它地方都成了苦难流民的天堂。

    明月集附近聚集了小两万的流民,还在不断增长。

    苦于冻饿、衣食无着的流民,似是刚刚来到人间。他们仔细地搜索每一件衣服,乃至每一块布。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哪怕是泔水桶,也有流民争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撑死或者说激动死了两百七十多人之后,摸着肚子闲逛,顺便搜集衣食布匹的流民被各自的头领召集起来,准备划分利益,应对随时出动的官军。

    生产衣物布料的作坊,和经营粮食生意的商号,被最凶悍的几伙流民抢夺不休。几位最有势力的流民头领一看,好些次一等的流民势力居然趁他们争斗的功夫,四处搜刮物资、吞并小团体,马上就要超过他们,于是停止了冲突。

    六个流民头领脱颖而出,成为大头领,联手压制其它流民团伙。有几个小头领不服,马上被扔进了冰寒的汉江。

    经过一番商议,其中四个流民头领去往明月集那边,搜集各种物资的同时,跟王三谈判。剩下两个流民头领留在作坊群,把用得着的物资分门别类,还要紧盯着官军的动静。

    昨晚干掉包嘉理的流民首领,正和另一位大头领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这两位倒也通事理,明白他们六个管事的头领尽管手下众多,但在官军面前根本不够看。他们要么抓紧搜集过冬物资退回山里,要么以明月集大小商户的掌柜管事为人质,在汉江边上取得落脚地。

    穿得花花绿绿的亲信站在远处,于冷风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

    “想不到明月庄的战力,竟凶悍到那种程度!八百多官军进庄,六百多人打明月庄的百十号人,居然被直接击溃?抓到的那个官军刚说出这番话,洒家还不敢相信。”

    “老子倒是怀疑,是不是十堰的官军太废物。七百号官军从明月庄出来,见到咱们人多,居然逃得那么快。若不是怕官军大举出动,老子真想直接打下勋阳府城。”

    “咳咳,勋阳和十堰的厢军乡兵,加起来怕不得近万?汉江这里一直在招人,导致偌大的秦岭巴山,居然没多少流民。那位李响庄主可是有主意,给了许多人活路。”

    “说起明月庄,老子也是很佩服的,就是规矩太多,不然老子早便投奔……坏事了,让冲击明月庄剩下那几家作坊的人停手。老子记起来了,在明月庄里击溃官军几百人的,只有不到一百人。听说那样的庄丁,明月庄还有至少两百人,都在西边山里呢!”

    “爷爷的,洒家陪你一起过去赔罪。若真惹毛了那李响,等人家腾出手来,还不带着庄丁四处报仇?!”

    流民怕谁?怕能打的。明月庄证实了自家能打,流民便觉得,明月庄比官军更可怕。

    曽木匠的作坊已经摇摇欲坠。

    流民毕竟太多,曽木匠、雷成、吴小玲等作坊主凑起来的护卫有限,武器也有限,在流民的分波攻击下很快不支。

    吴小玲等人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墙外的流民却迟迟没有发动新的攻击。雷成按下吴小玲,戴上伪装成帽子的铁盔,登墙查看。

    用布匹裹满全身的两个流民,推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上前,“俺们奉头领之命,把贵庄主的信使奉还。”

    “俺们头领还说,之前照顾不周,让不知情的手下得罪了明月庄的各位。俺们头领愿意归还一些货品,只求贵庄主能够对流民网开一面。”

    雷成愣住了。他看看大院内等候的吴小玲,见吴小玲点头,这才客气了几句,开门把庄主的亲卫迎进来。

    李响派来传信的亲卫明显遭到了毒打,嘴里的牙坏掉一半,头脸肿得不成样子。这位凶悍的年轻人吐口血沫,“庄主命令,让汉江边更乱一些,做到什么程度,三位自己把握。”

    吴小玲三人苦笑,“流民出山,我等无需出手。庄主很快便可得到消息,等着吧。敢问一句,流民头领有几位,为何变得这般客气?”

    年轻人挺起了胸膛,不顾漏风的嘴在流血,骄傲道:“还不是咱们能打?刘盛大伯带着百十号人,一下击溃了数倍的官军。他们不客气点,等到庄主腾出手来,有他们好受的……”

    听着庄主亲卫的讲述,吴小玲等人不经意间挺起腰杆。哭诉自家损失惨重的作坊主,和痛悔失去亲朋的管事匠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重拾信心。

    明月庄没有倒,庄主没有倒,庄里的年轻人能打!

    重赏之下,损失全部家产的一位作坊主壮着胆子,打着哆嗦从曽木匠的作坊大院出来,找两位流民头领谈判。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一柱香后,充当勇士的那位作坊主进入吴小玲的作坊。吴小玲的作坊抛出了全部的衣帽鞋袜、针线布匹,换到了一些名贵家具、蚕丝麻线。

    两柱香后,那位勇士进入雷成的作坊。雷成的作坊往外抛出大量的铁锅、铲子、剪刀、锄头,还有炭炉。换到的,除了上述的那些东西,还有一些皮子、牛筋。

    五炷香后,曽木匠也把积存的鸡公车、车轴之类抛出大院,换到了一些铜钱、铜锭。

    半个时辰后,两位流民头领放回了抓到的明月庄人员,吴小玲等人也拿出了大量物资作为赎金。

    交易完成,双方都很满意……

    吴小玲等人忙着和两位头领互通有无的同时,王三和几位大商号的代表一起,和四位穿著犀利的流民首领展开诚恳但没有诚意的谈判。

    隔着几十米大喊了小半时辰,嗓子冒火的王三写下求救信,连同流民首领的要求和大商号掌柜的急信一起,快马送往勋阳和十堰。

    勋阳知府首先得知了汉江边上的详细情况。他瘫坐在椅子里,连呼侥幸,“明月庄没扯旗造反,流民也没扯旗造反。老天眷顾,我蔺养成终于幸运了一回,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本官了。”

    很快地,十堰知州也收到了明月集传来的一大叠子信。

    城门紧闭的十堰州城,知州衙门后堂。知州大人大松一口气,几乎要晕倒。

    知州大人大呼侥幸的同时,再也压制不住对某些人的怨念,维持几十年的修养崩塌,“黄家猖狂!”

    “大肆兼并土地、欺压小民、放高利贷、少缴税负便罢了,如今竟为了一己私利,冲进明月庄。还安排死士当众射杀李响,某些人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还派人搅乱明月庄的作坊,结果呢?明月庄的庄民开始报复,明月集的泼皮混混全动起来了,火光冲天呐!最后还引得流民作乱,差那么一点,差点儿就造反了!”知州大人捏着枯瘦的手指比划一下,继续跳脚,“明月庄作为豪强,尚且竭力压制。作为国朝栋梁的绅民,却是如何做的?”

    “本知州与诸位同僚尽心竭力,好容易在汉江边上搞出个明月集,为朝堂增加了一些赋税……”知州大人喘不上气,接过通判递过来的茶小抿几口,这才放慢语速道:

    “偏生有人不顾大局,贪心不足,悍然出手。如今好了,北面的汉江两岸、明月集,甚至包括明月庄,都是一地鸡毛。本知州的考评没戏了,诸位也自求多福吧。”

    知州大人用茶盖在茶杯上刮出好听的声音。在场的州衙属官和六房书办起身劝了几句,便一个个摇头叹气,回家破口大骂去了。

    十堰知州心好累。

    眼看圣熙二年就要过完了,知州大人前几天还喜气洋洋地看着账目,美滋滋地想:足足相当于往年三点五倍的商税,考评肯定能拿个上佳。寒窗苦读十九年,步入仕途十四载,终于可以离开十堰这种尴尬的地方,说不定还可以留在京畿道……

    现实给了知州大人当头一棒,黄立仁对明月庄动手了。

    明面上对明月庄下手的是黄成两家,但十堰知州在过去的大半月里,陆续收到了好多前辈上官的书信,大部分书信的意思是:老夫当年便听说你是个好苗子,只是运气不大行,到了十堰那种鬼地方。近闻你在任上干得不错,有空过来聊聊。老夫看好你,此致。

    毕竟是读过几十年圣贤书的高级知识分子,知州大人当然明白那些书信的真实用意。

    怀揣腻歪、欢喜与忐忑,知州大人挥毫写就回信。虽然有着各种担忧与不舍,他也只能坐视黄立仁的计划一步步进行。

    黄立仁出手了,如今呢?一地鸡毛。

    汉江两岸搞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捞着好处,蹦跶最欢的那几家还损失惨重,简直是……知州大人知道,善后擦屁股的事情还得他来干,真是倒霉催的。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断人仕途,生死之敌。

    知州大人一边在心底大骂黄立仁,一边强提精神,开始给十堰州的属官和武人写信,统一口径。要收拾残局,把方兴未艾的骚乱解释清楚,倒霉惯了的勋阳知府蔺养成最为要紧,谁让明月集就在勋阳府城的眼皮子底下呢?

    将近凌晨三点,知州大人才把写给蔺知府的长文定稿并誊写完毕。

    知州大人撑着眼皮,正欣赏着自家的书法,便听到院门那边传来争执的声响,然后有人敲响书房的门,“老爷,两位先生和都指挥使大人求见。”

    知州大人疑惑地来到客厅,不知道两位幕僚和厢军统领紧急过来,有什么要事?

    见礼之后,姓江的高瘦幕僚迫不及待地说:“后学敢问大人。若是有李响的大力配合,大人可有办法重振明月集,挽回考评的局面?”

    刚用冷水擦把脸的知州大人“腾”地站起来,“此言当真?那李响吃这么大亏,暗地里谋取更多利益还来不及,为何要大力配合官府行事?”

    “后学不敢胡言。咳咳,江南传来消息,官军大溃,刘成栋被围德清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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