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渐远渐净,北国的秋天也就到了。这里不似江南,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只要第一缕凉风吹到,夏日的炎热便随风散去。接下来的,就是如洗过般纯净的碧空。偶尔有鸟雀欢鸣着掠过,如流星般,窜入已经呈现淡淡金色的丛林。天边,堆雪一样的白云卷卷舒舒,在海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九月观海,别是一番滋味。

    北平东边三百余里,新更名的小港天津,最吸引人的便是海景,还有那提起来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海蟹。每当九月蟹熟,附近的富人们便蜂拥而致,一边凭栏观海,一边咀嚼这人间美味。而今年,来天津的游客,大多数却不是奔着海景来的。夏天时,七艘新战船整装出海,让海边的人大开眼界,逢人便吹上几句,连脸上被海风吹出的皱纹都少了很多。如今,三艘巨舰出海在即,附近各地的人谁不想来看个新鲜。况且听说北平的传奇人物武安国、朱棣、郭璞、常茂最近也押送着一批武器前来捧场,如真能凑巧远远地和这几位打个照面,足够回家炫耀大半年的。

    *近港口的观澜楼上,临窗的座位早被高价订走,这里距船坞最近,没有官职在身或门路级别不够*近船坞参观的游客们把这里选做看热闹的最佳地点。店小二端着酒水点心一个个笑逐颜开地跑上跑下。自打上次七星出海之日,这里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人们或者凭窗眺望即将加装好武器的大船出海,一边回忆当日七星出海的盛况。有善画者还将当日情形画成巨幅长卷,挂在酒楼的墙壁上。

    “我那回算开了眼了,坐了半辈子船,还没见过这么快的,那船在海上跑起来,简直和烈马一般,一眨眼,就成了个小点儿,这船要是给我拉货,一个月吕宋跑个来回都不在话下”,一个穿着滚金丝绿绸衣服的商人向周围的人吹嘘说。

    “你,老周,凭嘛,那船能给你拉货,那可是当今太子的水师舰队,十好几万两银子一艘。你这辈子是甭指望了,有钱也没人敢卖你”。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胖子打趣道。

    “我又不买那么多火炮,光一个船壳子,能怎么能值那么多”!老周被人扫了兴头,不服气地申辩道:“我听海关的人说,靖海侯曹大人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请旨允许民间制造这种帆船,还说是为了:战时征为官船,加装火炮。平时作为民船,海上往来,扬我大明天威”。

    “得,得,得,就是卖给你,你也使不了,你以为那船是个人就能开的,能站到那船上的,哪个不是十几年的老把式,水师十几两银子一个月雇的。给你,你雇的起啊”。胖子不知为何看老周不顺眼,得着机会就要打击一下。

    “我拉货,还怕赚不出工钱来,我说你个武胖子今天叫哪块猪油蒙了心,尽冲着我,我招你惹你了”二人声音逐渐升高,引得旁边桌子上的人一起探头张望。

    见众人把目光转向自己,胖子立刻神气起来。“我是怕你大白天做梦,醒不了,待会儿下楼摔着。那船,打仗还不够使呢,哪轮上咱们,听说那位方将军,就凭这几艘船把沿海一带的海寇全趟平了,光缴获的贼脏就装了几十船,那天我在南边海上见了,海盗船拉着脏物垂头丧气地前边走,七星战舰在后边耀武扬威地列队押着。你还是和南边的商人学学,花点钱到水师衙门请一个画了大明旗号的旗子插在船上是正经,从杭州到吕宋,那旗子就是护身符,一路畅通,没有海盗敢惹”。

    “得了把,武胖子,你几时到过南边了,还不是听人家说的在这转手倒卖”。有人显然不信,远远地隔着桌子反驳。

    见被人揭了老底,被称做武胖子的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站起来嚷嚷道:“你,你们别狗眼看人低,我上个月就是从南方回来,官府把贼赃低价出售的时候就,我还买了把倭刀,前天这里的人还看过”说着他用手一指跟前的几个人“你,你还有你,给他们说说,是不是看过,我小舅子就在海关衙门当差,明天还给我弄了个腰牌,让我去看巨舰出海呢”。说着从腰上摸出个木牌,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众人见他发急,都笑了起来,有人拿过木牌,仔细地端详。武胖子用一只手护着,唯恐别人抢走。店家听见热闹,也凑了上来,促狭地说道:“武老板,你认这个小舅子了,不是去年还说尊夫人是家里独苗,没有兄弟姊妹吗”。

    “你”,武胖子噎了一下,“关你甚事,看好你的钱匣子去,我那是逼他上进,现在他出息了,自然要认他”。

    “算了吧,你还不是看上可以便宜买到海关罚没的货物了,顺便还能看看水师训练”掌柜的不敢把客人惹急,打击了武胖子一下,又恭维道:“不过,武老板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甭看都在水边上住着,看过水师开炮的,也就您一个”。

    “那是,小二,换壶龙井”,武胖子宝贝似地把腰牌收回来,放在口袋里,得意地坐下,叫茶的声音也高了几分。

    一直*在窗边向外眺望的一个青衣小帽的书生这时看了这边一眼,轻声说道:“小二,那位武爷的茶钱,待会儿算在我的账上”说完,向武胖子轻轻拱了拱手。

    “兄台,客气,客气”,武胖子一时没反映过来,受宠若惊。

    “哪里的话,我听武老板见过大场面,想打听打听,不知武老板能否赏脸,过来一叙”。

    临窗的座位要比其他座位定金贵上许多,有人乐意当冤大头,武胖子身子骨仿佛也轻了几分,趾高气扬地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走了过去。小二赶紧把他的茶具,点心给移过。

    青衣人先给武胖子敬了杯茶,客套了几句,然后就问起水师开炮的情形。

    这下武胖子可有的吹了,高兴地说:“那炮,保证您这辈子没见过,我听说是北平的武侯爷,我的同宗给特地打造的,一艘船上四十多门。那几天我正找船运一批漆器去南边,刚好遇上北斗七星,这是我们这儿给那七艘战船取的名,我看他们拍成一排,放慢了速度,正奇怪呢,就听轰地一声,我地姥姥,简直就是天崩地裂,我右边五里开外那块礁石,就被从水面上给抹了去。感情人家水师在试炮呢”。

    “哦,这么厉害”,青衣人迷惑地说道,“后来呢,你*近看了船上到底有多少门炮,多长时间打一次”。

    “这,这我可就吃不准了,他们没打几炮,看我的船过来,就让我先走,没让我继续看”。武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青衣人又问了几句,见武胖子真的不知道了,也就不在多问,和他话了会家常,结帐。

    下了楼,青衣人到集上买了些北平今年新出的葡萄,拎在手里,慢慢地向客栈走去,到了拐角,却没有进门,顺着墙角溜进了一个小巷子。穿过这个巷子,又拐了几个弯儿,见四下无人,径直来到一个打着酱菜幌子的铺子前,低声说道:“掌柜的,上月订的二十坛酱菜好了没有”!

    酱菜铺掌柜见是青衣人,连忙让小二招呼别的客人,笑脸相迎,客气地把他让到了后院,后院的凉棚下,摆满了酱菜坛子,两人指指点点地挑了起来。

    “你们家主人要的酱菜都在这了”,掌柜的压低声音说道,“天热,不好腌,请你家主人担待。”

    “知道了”,青衣人从鼻孔里说道,脸上全然没了刚才酒楼里那种谦卑。“我家主人还想要点海货,船上装的那种”。

    “那不好弄,海面上浪大”,掌柜的声音更低,“爷,*不近啊,那东西是从北平编了号过来的,就是画了外边,不知里边什么样,况且………”。

    “别婆婆妈妈的,主人家里急,想办法,钱不成问题”。

    “不是钱的事,汉人贪财是不假,但这是掉脑袋的买卖,没人干………”掌柜的显然有点委屈。

    “谁说没人干啊,有钱我就干”!,一个市侩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青衣人和掌柜的吃了一惊,双双撩开衣服,拔出了里面的短刀。

    “我啊,这么快就把我忘了”。武胖子似笑非笑地从墙头翻了过来,那懒懒的表情仿佛一直在墙上睡觉,刚被别人吵醒。

    “原来是武老板,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幸会,幸会”青衣人收起短刀,迎了上去。“不知武老板要什么价码,怎么也对酱菜买卖也感兴趣”。

    “有钱赚吗,本来就是好事,酱菜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酱菜坛子。”武胖子踢起一块石头,向坛子打去,又急又狠。

    掌柜地伸出钢刀,“当啷”一声,把石头磕飞,冷冷地说道:“武老板不要坏人家生意,如果真有意思,就开个价,我兄弟二人照付就是”。

    “我可没这么大胆子,只是奉命行事,我家主人想请二位去坐坐,不知二位可给面子”。武胖子不阴不阳地说。

    “好说,好说”,青衣人笑着答道,缓缓向外走了两步,和酱菜铺掌柜的一起把武胖子夹在了中间。

    “哟,你们二位不去,也别动刀啊”,武胖子侧身闪过二人的夹击,一抖手,从腰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

    “武侯弩”,青衣人惊呼,没等他话音落下,一支弩箭已经插在了掌柜的胸口。墙头上,一个花袍人一纵而下。

    “算你识货”,武胖子把手中的弩扬了扬,冲来人点点头,说道:“李兄,你也来买酱菜啊”

    来人显然和武胖子认识,笑呵呵地说道:“是啊,我怕你抱不动,就跟过来看看,顺便帮你打扫一下,先说好了,我可不是来抢功的,干完活就走”。

    武胖子把弩对准青衣人,叹了口气,说道:“崔云璋,我盯了你半个月了,你在海边,把战船的样子画够了吧”

    “武老爷,你可别冤枉我,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青衣人委屈地说道,收起刀,从怀中掏出一叠徐记票号的银票,递给武胖子。

    武胖子面色一变,立刻换了一幅威严地样子,抬手将银票打落。“瞎了你的狗眼,你武爷是那么好收买的,做正经生意有带刀的吗”,他打碎一个坛子,坛子的内壁上,一个缩小的战船草图碎成几块。“画的挺像吗,是这位掌柜的手笔吧,别拖延了,外边的几个伙计早被拿下了,你,还是乖乖地和我们走,免得我们兄弟动手”。说完,他拍拍手,外边一队漆行伙计打扮的人押着酱菜铺的伙计走进。

    青衣人叹了口气,摇摇头,黯然道,“我是不会和你们走的,放了那几个伙计吧,他们不知情,是雇来的当地人”。说完,缓缓的委顿在地上,一股黑血从口中流出。

    武胖子赶紧抢过来,掰开他的嘴巴,青衣人早已没有了呼吸,口中,一个药包被掏了出来。

    “又是一个,这伙高丽人还挺有骨气”,花袍子惋惜地说道。

    武胖子让手下把两具尸体扔进了院子中的井里。然后让手下绑了酱菜铺伙计,塞了嘴巴,放到了酱菜车上。用布盖好,装做送货的样子,迅速地离去。自己拿起石头,把院子里的菜坛子全部捣烂。边捣,边轻声问道:“李兄,你不在北平,来这里干什么”。

    “我”,花袍子笑了笑,“我自然是来卖布了。这里*海吗。”

    “得了”武胖子掸掸身上的灰土,从鼻子里粗粗地出了口气。“你是跟在来天津观巨舰入海的队伍后边来的吧”。

    “武兄,这不是我们该谈的,我今天不知你带了这么多人,所以才违规帮你”,花袍子小心地答到。

    “我多嘴了,兄弟承你的情就是,李兄,你先请吧”。武胖子拱手,做了个长揖。

    花袍子笑了笑,挥手翻墙去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武胖子轻轻地叹息。“何苦呢,那个人如果要造反,早不会如今天所为,嗨,这叫啥事儿!”他摇摇头,仿佛要把心中的烦闷甩掉,慢慢地向门外度去。却没有发现,在青色得屋檐上,几片高出的瓦片动了动,慢慢地出现一个人型,轻盈地溜下屋檐,翻过院墙,向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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