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天气最易反复,昨天阳光朗朗,小风吹的人醺醺欲睡,恨不得明个就腾出空儿出城踏青去。说不得第二天大早起来,那风刮到身上,却带上了让人缩起脖子的冷,让人只恨自己身上少穿了一件衣服。

    陈旭日就赶上了这么一遭。

    大早上的,云层压的低,风儿也刮的急,扬起的灰尘使得空气都似蒙上了层灰,单是看着那颜色,就使人不想出门。

    车马行里的赶脚马夫却是按着日子和提前定好的时辰,准时准点的等在门外。

    这人姓李,三十啷铛岁,人倒长了张憨厚的面相,就是下巴站了个指甲大的黑痦子,因为这个,年轻时就被人唤做李黑子。这个绰号被喊开,时间久了,反而让人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俱以李黑子称呼他了。

    陈伯跟李黑子搭话:“我瞅这天儿可不详实,怕是要不了晌午就得落雨吧?”

    李黑子望望天,浑不在意道:“这会儿春天哩,春天的雨下不大。哎,要是能下大倒好了。俺昨天去城外边走亲戚,大家伙正愁,埋怨老天爷光打雷不下雨,也不给个痛快话儿,地里的庄稼等着雨水救命哪……”

    陈旭日一早起来,吃罢早饭,又得吴珍珠叮嘱,屋里换了件厚实的衣服出来,“这位大叔说的对,春雨贵如油,这雨真要下起来,倒是件好事。”

    “下雨不碍的,”李黑子连连摆手道:“少爷只管放心,俺的车刚修葺过,里里外外拾掇的利索,雨天赶路一点问题没有,误不了爷的事。”

    陈旭日的行李不算多,桐月收拾的不老少,他挑挑拣拣,一番精减后,留下了不多的几件。

    一床被子,就是年关底下新做的那床,铺到马车上,一者路上舒服些,向晚投宿,也可用于铺盖。赶路的光景儿,指不定会落脚于什么样的客栈,这时代的卫生,陈旭日可不敢抱多大希望,能改善一点是一点儿。

    衣服没有带上几件。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当口,往年的衣服,今年再穿,多数已经有点偏小,带上银子,到南边另做最是方便,冬天的夹衣太占地,陈旭日一件没要。

    书只带了一本,路上打时间用,笔墨之外,却是带了很多厨房用的调味料。

    北地与南边饭菜口味不同,况且又是乡下地方,怕是采买不易,陈旭日索性带的齐全些,也方便路上错过饭点时,自己折腾点野味来吃。他单身日子过久了,倒是练就一手不错的厨活。

    等一样一样东西都装到马车上,时辰也不早了,路上吃用的零食干粮和点心都备的齐全,钱财也带的够了,陈旭日辞别父母,伙同陈伯上了马车。

    “驾――”李黑子嘴里吆喝一声,一道鞭影自半空中打个旋抽到马**上,拉车的一匹褐色马长嘶一声,得得的跑开来。

    陈旭日打开车厢一侧的遮帘,看着身后边渐行渐远的家人――新月正自抹眼泪;母亲嘴角紧抿着,只简单冲他这边摇了摇手;父亲负手站着,表情看似严肃,却透着一股离情;桐月……等他再回来,桐月不再是今日的姑娘家,怕是已经做了孩子的娘了吧?这位打小把自己带大的姑娘,人踏实肯干,模样也好,未来的那一位他见过,倒是个老实忠厚的汉子,据说从前祖上也是殷实人家,在东内城有栋宽敞亮堂的高门大院。只是,打满人入关进驻北京后,把紫禁城周围十里之内的汉人全部赶走而专属满人居住,勿促离家,却是净身出户,一应家伙什和金银细软俱不准带,家道遂中落,又无恒产,只能靠着给人打工过活。

    现下离家,他日归来,只怕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陈旭日轻声叹息,一时间心里头颇有些复杂滋味,难以言表。而马车拐了个弯,已经把家远远抛到身后边,想看也看不到。

    陈旭日放下遮帘,想了想,复掀开车帘吩咐道:“不必急着出城,时候还早,咱们绕着四九城转转。”

    陈伯这会儿坐在车辕,闻言回头,面上颇不赞同,出言反对道:“少爷,趁着天还没落雨,咱赶路要紧。”

    陈旭日笑笑,嘴里却是坚持道:“这次出去,听母亲的意思,怕不要去个三年五载,我长这么大,就只在家跟前转悠过,到了南边,想跟爷爷说道说道都没词儿。趁现在得空,总得先叫我开开眼,不然空负了个长于天子脚下的虚名……”

    他揣磨着,自己占了的这具身体第一年纪不大,再就是看陈母的态度,平素管教一定甚严,长这么大,怕是难得有多少机会踏出家门,遑论到更远一些地方走走看看了。

    陈伯拗他不过。少爷如今大了,越有自己的主意,又寻思着,也不是多大的事,何必硬要逆了他的意思?想看就看看吧,左右耽搁不了多大会工夫。

    就跟李黑子商量,着他前头赶车慢行,他和少爷扮成爷孙俩个,自行后头步行跟着。

    李黑子看看天色,跳下车辕回头笑道:“现下正是店面开张的时辰,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俺领爷往那热闹的街面上走走,绕是绕了点路,方向还是出城的方向,可好?”

    陈旭日答应着,只管用眼睛往四周张望。

    他新来旧地,此时的风俗民情一概不懂,倒是真存着见识一番的心思。

    一路行来,各种市井言辞及其百态入眼,私下里一些不得志的人出的牢骚之声偶尔也听得到。

    街面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因是外城,多半是粗布衣裳的做工人家的打扮。一些前朝时的富户,而今沦落成贫苦百姓中的一员,只能在下九流中混日子的人,大多攒了一肚皮的牢骚。在那些个旗人看护不到的倚角旮旯,三五旧友见面,寻个摊子吃早点,免不了要拣那能说的絮叨几句。好比这粥用的是陈米,想当初老子每天吃的是哪里哪里的特产,每餐饭非肉不欢,那时节就这些东西,老爷府上的守门人都不肯吃,云云。

    对此,陈旭日倒没有多少感想。

    心怀旧朝,虽是人之常情,终须顾着眼下的日子才是正经。寻常人多半的梦想,不外乎住高屋吃美食着绫罗锦锻,他自己呢?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前身是医生,现在更是一个垂髫小儿,真要雄心一起,立一个多大的雄心壮志,那才是一个大笑话。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不论在哪个环境,如何安身立命才是根本,有了独立的生存能力,才能谈及其他,常立志不如立长志,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什么样的长志,都只是空谈。

    脚踏实地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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