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郡纷纷扰扰之际,草原上,篝火正燃。

    这时候已经是岁末,北疆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草原上无遮无挡,朔风吹起来跟刀子似的,直往骨头里钻。

    盘坐在篝火畔的容睡鹤身披狐裘,衣襟却是大开着,露出内里紧贴肌肤的单薄玄衫来。

    这件白狐裘是在西疆的时候,盛家给盛惟乔预备裘衣时,顺道给他做的,通体雪白,无一杂色,领口的风毛出的尤其好,丰茂绵密,油光水滑。

    之前才送到容睡鹤跟前时,夫妇俩虽然已经人在西疆,但当时生活大体还算安静,容睡鹤还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穿起来真格是君子如玉。

    如今转战千里,人是瘦了一大圈,神情顾盼之间,却越发.剽悍,目光锐利如刀,即使不刻意威慑,对望之际也叫人隐隐觉得双眼刺痛,不敢多看。

    若果说从前太平岁月的时候,容睡鹤穿这裘衣行走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之间,是雍容华贵的贵胄,高远出尘;此时此刻,如雪裘衣簇拥之下,却犹如雪山,冰冷而坚硬,不带丝毫人气,望去森然入骨。

    孤军深入,哪怕那伏真已经下令大军转回大穆,草原上没了大股追杀的人马,一行人也不敢过于恣意。作为首领的容睡鹤,需要考虑的最多,紧锣密鼓的行程之下,自然也没了收拾仪容的心情。

    此刻颔下一圈短髯,已经颇有些日子没修理了,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长了七八岁,大大冲淡了从进入盛家开始刻意伪装的富家公子的气度,却多了几分行伍中人的杀伐果决。

    他这会儿手里拿着酒囊,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内中的烈酒驱寒,侧耳细听手下的低声禀告:“……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容睡鹤还没开口,旁边恨不得整个人贴到火上去的阿芮,忽然凑过来问,“那伏真不打算跟你在草原上捉迷藏,非但自己回去大穆了,连骨爱鹿都喊走了……要我说这人怎么这么蠢?固然草原茫茫,你又滑不留手的,他带人成天满草原的堵你也未必堵的到,可至少将你牵制在此处,轻易走脱不得啊!你在国中又不是没有对头,那个崇信侯,似乎还是你自己栽培出来的白眼狼?”

    “表姐说笑了。”容睡鹤呷了口酒水,觉得似一口烈火直入喉咙,整个胸膛都燃烧起来,也就克制的塞上塞子,将酒囊交给心腹收起,淡淡一笑,说道,“不过是因势利导的利用了他一回,所谓栽培也只是场面上的说法,真正要说是孤栽培出来的……他可算不上!”

    阿芮撇了撇嘴角,没在意这细节,只说:“我看那伏真要是真的想坑你,就不该掉头去打大穆,而是将你缠在草原上,叫那崇信侯得到机会,一统天下!末了再坐山观虎斗,回头享渔翁之利!”

    不过这话她也就是说说,知道具体执行起来没那么容易的:其他不说,就说孟归羽一统天下这个,孟归羽倒是想的,然而且不说容睡鹤麾下的西疆军,以及同容睡鹤交好的南疆军,还有这会儿都在赵适指挥之下的北疆军……大穆统共才这三大边军,就没有一支支持孟归羽的。

    单凭禁军,想要海内咸服,这也忒天真了点。

    说到底,孟归羽能够有如今的地位跟权势,还是挟天子以令天下。

    终究脱不开外戚这个身份。

    沉吟了下,阿芮继续说道,“之前你建议我乘船南下,自己却不打算走,这么说来,你还是想继续留在北方?”

    见容睡鹤但笑不语,她皱了皱眉头,“你还是悠着点儿的好,别以为那伏真回转大穆了,就可以掉以轻心……他们茹茹撒在草原上的斥候,可没见有多少收回去的意思!到底王帐被血洗,可贺敦都被杀,这个仇,那伏真绝对不会不报的!”

    “多谢表姐关心。”容睡鹤仍旧只是笑,“夜深了,表姐安置罢?”

    阿芮脸色不太好看的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呵斥木若者服侍自己梳洗毕,就闷闷不乐的躺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晚她翻来覆去了好久都没睡着,以至于给她陪夜的木若者都被吵醒了,忍不住问:“小姐,您不舒服么?”

    木若者之前作为胏渥部的贵女,是受过严格的才艺上的教诲的。

    本来茹茹的贵女大抵用不上学大穆官话,无奈她有个将大穆官话说的比许多穆人还溜的舅舅,这舅舅还是老可汗爱子,如今的可汗,胏渥部对木若者的安排,本来就是要么嫁给那伏真要么嫁给那伏真的儿子,自然也给她加上了这一课。

    但就跟莫那娄氏一样,她对穆国的语言兴趣不大,学的七七八八,算不上好。

    还是这段时间落到阿芮手里,被阿芮收拾过几次,怕吃苦头,才突飞猛进,虽然口音还有点古怪,吐字大体已经算清晰了。

    “……”阿芮听着她此刻的询问,只是沉默。

    “小姐放心吧,我是茹茹最美的女孩儿,就算您那个表妹也姿容过人,然而正所谓环肥燕瘦,我未必不如她。”木若者见状,暗自挑了挑眉,却自顾自的说道,“何况如今密贞郡王就在我跟前,您那个表妹却远在天边……还怕咱们没有机会么?”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阿芮闻言,又沉默了会儿,才淡淡道。

    木若者听得这话,却无声的笑了起来,轻声道:“小姐,听说穆人有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两个人既然都明白了,就不要再遮遮掩掩的说了。咱们现在,岂非如此?您流落茹茹……好吧,也许不是流落,而是穆人的计划?反正您在茹茹这些年,过的很不好,我以前因为跟您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谈不上恩怨。然而冲着您在茹茹吃的苦头,想必对我也没什么好感吧?”

    “这情况您当初却开口将我留在身边……说是为了服侍您,可是我茹茹不似穆国,女奴当中擅长骑术的多了去了!”

    “甚至好些人的骑术,因为需要照顾我这样的主子,尤其需要精湛!”

    “您不挑那些真正会伺候人的,非要找我……”

    “若非为了密贞郡王,还能是什么缘故?”

    她悄没声息的从被窝里爬起来,凑到阿芮的枕畔,几近耳语道,“这几日下来,我都听他们说了:您根本就不叫阿芮……您跟密贞郡王妃,南风盛家的掌上明珠盛惟乔,乃是嫡亲表姐妹!沈九娘,对不对?”

    “然而早年因为一些事情,您代盛惟乔受过,落在海匪手里受尽侮辱,最后还辗转被卖到茹茹,前两年才设法同密贞郡王联络上,借助密贞郡王对我茹茹居心叵测的机会,做了内应,这才得到跟着他这一行人返回穆国的指望……”

    “您很怨恨密贞郡王妃,想要报复她?”

    “只可惜密贞郡王对他的王妃很好呢,您可惹不起郡王,又不甘心……所以在郡王拒绝收下我时,将我留下来,想要给我机会勾引郡王,好叫您那表妹伤心,最好我要是生下子嗣,回头将您表妹的儿子的地位也抢走……对吗?”

    黑暗之中,阿芮,不,应该说沈九娘咬着唇,有些失神的瞪大眼睛,看着帐顶。

    虽然帐子里昏沉沉的,连个轮廓都看不出来,她却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好生做你的差事,不要自作聪明!”

    “……是。”帐子里看不出来彼此的神情,木若者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但这份情绪的波动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只听的被褥与衣物摩挲的窸窣声,片刻后,匀净的呼吸传来,木若者睡着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片刻后,两人之间的对话,就被禀告到了容睡鹤跟前。

    禀告的手下有点无奈:“原本只是怀疑那木若者,到底是胏渥部贵女,心里头能不向着茹茹吗?如今跟着表小姐,想必不会太安分。而且茹茹的可贺敦,是有摄政之权的,她是这一代草原明珠,家中必然不会轻忽了教导。就算现在是阶下囚,多半也会想方设法的折腾……谁知道却只是些后院算计。”

    容睡鹤也没放在心上:“这种琐事不必理会,不过继续盯着她们俩,免得关键时刻闹出什么麻烦来添堵。”

    手下答应着去了,而营帐里的议事却还在继续:“……乐羊先生的意思,是请郡王陪同表小姐一块儿,从北海登船,秘密南下,至南风郡上岸,前往南疆军中,说服南疆军出兵共抗茹茹!走之前南疆军伏击塞厉的路线前往西疆……茹茹目前那伏真跟骨爱鹿汇合,都是从正北方向南下,直指长安!”

    “乐羊先生的打算,是以西疆为立足之地,汇合南疆、西疆二军,再号召天下州县,共讨茹茹。”

    说到此处,这名属下顿了顿,又道,“先生这计划,还有个打算,就是郡王妃跟小世子如今都在南风郡中。”

    “郡王若是南下,正好可与郡王妃稍作团聚……到底郡王跟郡王妃成亲以来一直聚少离多,郡王妃也是辛苦。”

    后面这番话,本来乐羊文是不想说或者没提到的,却是那天看到容睡鹤凭着记忆描摹盛惟乔跟容蕤宾的模样之后,留了个心眼。

    容睡鹤对这幕僚的用心了如指掌,闻言却是摇头:“这法子……太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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