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试过,真正去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一点点委屈,尝一丝丝苦楚。”

    “我知道昱晴,我知道,我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见不到你,我有多难熬……”白乔煊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

    童昱晴的双眸仍蓄满泪水,任白乔煊怎样拂也拂不去,“所以乔煊,我现在不是在逼你,而是在心平气和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为我父母报仇?”

    白乔煊的动作僵住,半晌后方说道:“我会不遗余力,帮你去找童柏毅……至于裘泽远和意悠,我不想让你杀他们,是因为我不想有朝一日,你怪我当初没有及时阻拦你,毁了你最看重的家业和最珍惜的友情。”

    童昱晴微收眼帘,沉声问道:“所以你非但不会帮我,甚至还会在我要杀他们的时候挡在我面前,是吗?”

    白乔煊艰难地攫取着对他来说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不知过了多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童昱晴听到这个答案竟然面带笑意,“你回白家湾去吧,这里的一切本就与你没什么干系,回去好好帮你父亲打理家业,不要再理有关邺津的一切。我不要你帮我找童柏毅,也不要你帮我报仇,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白乔煊当然知道,童昱晴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深陷在邺津这泽泥潭里,他所爱所恨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离开?

    “我一定会帮你杀了童柏毅,也一定不会让你做出会令你悔恨终生的事。”

    如果是平时,白乔煊有一千种一万种比这番话更委婉的说法,可是如今,他不想那样说。

    “你不要逼我……”

    童昱晴看到白乔煊眼眸深处的波澜一番一番卷起,又一波一波落下,却始终不肯再多说一句,她深深吸上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语毕她回身离去,却被人扯住了衣袖,那人低沉的声音暗哑,“我知道你不会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裘泽远和意悠,你都不会忍心,我懂你。”

    “你若真懂我,当知我决绝。”

    白乔煊看着那段素色衣袂一点点从自己掌心滑过,最终消失不见,心中的纯白也一点点融入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白乔煊不知道,童昱晴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伴随着呜咽的晚风走进了濛濛细雨……

    她沿着府邸西门前的小径一路向西,走过了凡家灯火尽息的民居巷,也走过了夜晚中最热闹的铜鼓街,看到了在街角缩成一团的乞丐,也看到了小酒铺中正喝得高兴的旅人,听到了雨滴落在青苔上的嘀嗒声,也听到了母亲正哄孩子入睡的哼唱声……

    这邺津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因为她至亲的离去而停止它的悲欢离合。

    童昱晴对自己说,你看那天还好好地挂在你头顶,没有塌下来,这地也好好地躺在你脚下,没有陷进去。所以一切还是会过去的,只要你将这十六年的痕迹抹去,重活一番。

    重活一番?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这白日梦做的真好,如果浮生真的如梦,醒过就好,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了。

    她一次又一次拂去面上的泪痕,却根本无法风干血如泉涌的心殇,终于,她不再抑制,任由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化作泪海,直到那海枯竭,直到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直到意识一丝一丝地游离,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童昱晴,今晚过后,大仇得报之前,你再也没有懦弱的权利……

    一场秋雨过后,万里晴空碧波如洗,暖阳透过黄色枫叶投在林间的光斑随时间变幻跳动,清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点点波纹下的鱼儿愈发娇巧灵动。此时,一汩琴音从河中央的一座青雀黄龙舟中流出,时而浅如落玉,时而亢似龙啸,时而宛然清绝,时而澎湃浩荡,直至音落,仍令人如沐春风,久久不能忘怀……

    舟上的一个白衣公子缓缓摇着手中的竹节绸扇,悠悠说道:“你心不静啊……”

    另一个青衫公子轻抚着琴身,犹如抚着爱人的玉体,漫不经心地问道:“何出此言?”

    白衣公子探出窗牖,微阖双眸,静静地享受着和风煦日,“你的指法的确仍如行云流水,只是你素来描摹细流之音妙于澎湃之乐,今日却是相反。让我来猜猜是何方神圣,竟能搅乱你这一汪波澜不兴的春水……”

    青衫公子仍抚着爱琴,并未理会友人的戏谑之语,只是走到他身边,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外,悠悠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白衣公子回过身来,叹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你又何须介怀?”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似是释然,“我要的人,你带来了吗?”

    白衣公子见他不想再谈及伤心事,也不再纠缠,回道:“你我相识多年,难得你问我要人,自然安排妥当。照你的吩咐,没有惊动家里人,我亲自去挑选的人,一个身世可怜的孤女,她父母兄弟都已不在,家中只余她一人,你现在要见吗?”

    青衫公子颔首。

    “进来吧!”白衣公子将在帘外恭候多时的女子唤了进来,“来,见过……”

    青衫公子突然扯了扯白衣公子的衣襟,白衣公子改口也快:“额……见过这位公子。”

    那小女子怔愣片刻才手忙脚乱地施了一礼,白衣公子忙向青衫公子解释道:“这姑娘以前没侍候过人,你不让惊动家里,我也不好将她带回府中*,你莫见怪。”

    “无妨,只要是个伶俐的姑娘就好。”青衫公子说着又看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小姑娘显然是有些怕他,支支吾吾地回道:“三儿,秀萝村人。”

    还没等青衫公子发问,白衣公子便说道:“秀萝村是岩西下辖的一个村。”

    青衫公子点点头,笑着对三儿说道:“你别怕,我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帮我一点忙,等事情忙完,我自会放你走的,不会让你一直困在岛上。”

    三儿勉强露出一点微笑,青衫公子又说道:“只是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还是有一个悦耳的名字比较好,以后我便唤你觅岚,你看可好?”

    “觅、岚?真好听,像是戏文里的人。”三儿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青衫公子敲了一下扇骨,“那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清咳了几声,白衣公子忙扶住他,说道:“河上的风清凉透骨,我们快些上岸,免得你寒疾又犯了。”

    青衫公子扶住友人的手,却摇了摇头,“我带觅岚乘小舟回岛就好,你回府去吧。”

    白衣公子拦住他,笑道:“哎?我说你这人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对,你这还没过河呢,怎么就急着拆我这座桥呢?难不成你那岛上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说着白衣公子打量起他的神色,见他眼神躲闪,叫道:“果然有事瞒我!我就说你平素没有使唤丫鬟的习惯,怎么突然问我要人,还不让我告诉家里?快快如实招来,否则休想上岸。”

    青衫公子被他气笑,原本惨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红晕,“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能被别人知道,否则怎还称得上是秘密呢?”

    白衣公子也笑了,反问道:“我是别人吗?”

    “自然是,除了自己之外的都是别人,没有例外。”

    白衣公子见他把这么没良心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得直跳脚,刚待发作却又听他说道:“这话可还是你当年对我说的,怎么这就忘了呢?”

    白衣公子快要冒出头顶的火气立时被浇地半点火星都不剩,接连说了几个“好”字,“不跟你这小气鬼计较,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带着你的人和琴滚回你那寒屋漏舍去吧。”

    青衫公子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琴收好,又对搞不清楚状况的觅岚笑了笑,不多时便带着一人一琴泛舟而去……

    “哇!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一个身着浅紫暗花蝶纹织锦缎长裙的小女孩看到一整盒紫香糯米糕,兴高采烈地问道。

    女子爱怜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笑道:“当然都是你的了,不过你可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你父亲发现,不然下次黛懝姑姑就不能给你带好吃的了。”

    小女孩想到父亲那张凶巴巴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兮兮地问道:“黛懝姑姑,令册哥哥不过是去裘叔叔的书房找几本书,为什么裘叔叔和父亲要那样责罚他呀?令羽哥哥更是无辜,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为令册哥哥求情而已,却也被罚面壁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黛懝蹲下身来抱住小女孩,笑道:“小家伙,你这是在为你令羽哥哥喊冤,还是在为你自己鸣不平啊?”说着她抬起手在女孩小小的鼻子上一刮,“休说我们名门望族,就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这是铁律。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你令册哥哥身为督军之子,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假传督军之令,若是放在古时,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裘叔叔只是让他半年下不了床,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听着黛懝的话,小女孩又想起那日正午她和令羽哥哥并肩跪在烈阳下,眼看着令册哥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头顶虽是炎炎烈日,却如置身三九寒冬。

    黛懝看到小女孩眼中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心中无声地叹息,“孩子,这是你第一次目睹亲人的鲜血,但却一定不是最后一次。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到你,和你想保护的人。”

    ……

    “你不要走!”一个身着淡紫缕金凤纹散花锦旗袍的少女牢牢抓住一个身着竹青弹墨龙纹雨丝锦长衫的少年。

    那个少年回过头来,眼波深若寒潭,隐藏着痛苦、怜惜与不舍,少女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只知扯住他的衣襟不放,她微喘的气息和头上仍在摇晃的烧蓝云凤玛瑙步摇都显露出她刚刚得知他要离开时的急切不安。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那笔赃款是令册命人安排在我名下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而当我去质问他,他又笑嘻嘻不肯承认的嘴脸,又让我有多恶心?”

    少女听到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碰不得,半晌才缓过来,说道:“你别急,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督军已经查出了新的线索,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也许……”

    “我知道,”少年肯定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督军查出了这件事其实是裘令册做的,也知道裘令册已经安排了杀手,打算在今夜除掉我。”

    少女被少年说的话惊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梗在唇边再难出口。

    少年见她朱唇微翕,沉声说道:“我若连最起码的防人之心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在这暗流涌动的邺津活了十几年呢?”

    少女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少年又说道:“这么多年,不是你和我联手,一起对付他,就是他和你联手,一起算计我,没有一时是停下来的,没有一时记得我们原本是一祖同宗的兄弟。这种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我再也不想时时处处设防,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督军之位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是督军和我父母,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逼我要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嗤之以鼻的东西毁掉我的一生?不可以,绝不可以!”

    也不知是因为多年的肺腑之言终于说出口之后的解脱,还是因为被自己一直关爱有加的弟弟暗算之后的愤慨,少年有些发抖。

    “我不想杀人,却也不能白白被他们杀掉,所以我必须离开,也只能离开,才能彻底摆脱这些是是非非。”少年心绪平复过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宁静。

    少女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真好。”

    “什么?”

    “你还有选择的权利,真好。还有四个人削破了脑袋,想夺你弃如敝履的位置,让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而我却没有一个姐妹可以代替我,嫁给我根本不想嫁的人,做我根本不想做的事。”

    少年本想说她也可以抛下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转念一想,就能想到她任性的后果是什么。一切美好的愿景于她而言都是遥不可及。与她相比,他的确幸运很多。

    少年用力握住那双冰冷的小手,声音又低沉起来,“我不敢祝你幸福,唯有祈祷你的平安……唉……也许于你而言,平安都是奢侈,所以,我希望你,能拼尽全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你为此终化成魔,我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我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

    ……

    晨光熹微,一个紫衣女子眺望远方,想找到阳光初现的地方,却分不清哪里才是天之涯,海之角。正当挣扎之时,一道恢弘的红光跳入了她的眼眸,她丝毫未觉虹光刺眼,反而恣意地踏波逐流,与海波争胜,同云霞斗艳……

    一曲箫音恍然传入耳中,她追箫音而去,远远看到山花烂漫处,似有两人相背而依,她欣喜地向他们奔去,抱住他们,笑着叫道:“我回来了,你们……”

    话未说完,她忽觉手中一片濡湿,抬手一看,竟是一滩血迹。她心中一阵颤栗,却无法阻止怀中的男子虚化成烟,杳无踪迹,“不……”

    没等她的“不要”说出口,女子突然瘫倒在地,血如泉涌,她眼看着那血水越过了她的双脚,染红了她的衣裙,又漫过了她的纤腰……

    “小姐!”

    她一阵心悸,从梦中惊醒,却难从梦中走出,仍喃喃地说着“不要……”

    “小姐,您做噩梦了?”

    她终于抬头看向这个满眼担忧的女子,声音轻得仿若虚无,“你……你是?”

    “我叫觅岚,这些日子一直是我在照顾你。”

    “觅、岚?这些日子?”她忽觉头痛难忍,觅岚见状立即劝道:“小姐,你尚未痊愈,还是先躺下吧。”

    她摆摆手,问道:“怎么是你在侍候我?姚瑶呢?我躺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你说什么?谁是姚瑶……”觅岚一头雾水。

    她闻言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这里并非自己的寝房,忙问道:“这是哪里?”

    觅岚更是糊涂,“这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她连忙翻身下床,不由又是一阵眩晕,觅岚拦不住她,只得扶住她。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确定自己神志清醒,不是在做梦,“这哪里是我的家?”

    “小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这是公子的家,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家?”

    她更听不懂了,“公子?什么公子?”

    觅岚一时语塞,她一直唤青衫公子为公子,却从未问过他姓甚名谁。

    “我……我不知道……”

    她只觉不可思议,“不知道?”

    觅岚摇头,“我确实不知,我两个多月前才被公子带到这个岛上,并没有问过他的身份,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是谁。”

    “两个月前?”她更觉匪夷所思,“你是说我已经卧病在床两个多月了?”

    觅岚回道:“是啊,公子带我来岛上就是要我照顾你。我见他这些时日为你的病劳心劳力,就以为你是他的家人……你……不是吗?”

    她苦笑,“我连你口中的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他的家人?这样吧,你带我去见他,我当面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觅岚说道:“可是公子外出了呀?他说要两三日才能回来。”

    “他什么时候走的?说要去哪儿了吗?我去找他。”说着她就往外走。

    觅岚忙拦住她,劝道:“公子是昨日午时走的,说是要去宁台给你买些衣物和药材。外面风大得很,你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奔波,还是等公子回来再说吧。”

    “宁台?蒲西宁台?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买这些东西?”

    觅岚挠着头说道:“乘船出岛向南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宁台了,不远啊……”

    她惊讶不已,“半个时辰?!这岛在宁台附近?”

    觅岚答道:“这岛不是在宁台附近,是在宁台境内。”

    境内?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竟然浑然不知被人带到了蒲西境内的宁台,而且还昏迷了两个多月!昱晧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乔煊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多月岂不是要被急死!

    想到此处,童昱晴疯了一样冲出房间,跑到岸边,沿着河边焦急地寻觅船只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半晌过后觅岚终于追上了她,替她披上一件御寒之物,“小姐,你不必找了,这岛上唯一的一艘船已经被公子划走了,您是出不了岛的,还是快快进屋吧。如果公子回来看见您旧疾未愈,新患又起,定是连带着自己的身子也要拖垮了。”

    童昱晴仍不死心,觅岚只能继续说道:“小姐病着的这些日子,公子亲自为你调理,给你配药、喂药,除了不得不让我做的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照料你的身体。最初的那几天,我亲眼见他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你身上移开,生怕你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天太过劳累,他几次旧疾复发,体力不支。小姐,你真的不顾及公子的感受吗?”

    觅岚的一番话令童昱晴心中疑窦更盛,自己从未来过蒲西,不可能与蒲西中的哪个人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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