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临走之前,若茗抽出时间将凌蒙初为邢家编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冯梦龙笑道:“文字是天下人的文字,难道因为我写了这个题材,就不允许别人再写不成?何况凌蒙初的文章和杂剧我都看过,颇有些才气,我想他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不至于差到哪里,由他去吧。”

    若茗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他自己也有所顾虑,一来担心时间相隔太短,二来题材又相仿,若是不好的话,白白留了一个邯郸学步的笑柄,再他对先生还是很敬仰的,就怕影响三言的销量。”

    冯梦龙大笑起来:“邯郸学步那是因为既学不了别人,又丢了自己,他若是另辟蹊径,或写得比三言更吸引人,谁还会说这种话?青出于蓝的事情是常见的。我常说后生可畏,我想他的未必不如我的。至于销量的问题,我虽然不大通,但人的口味总是各有所好,想来不至于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吧。”

    “只要先生觉得无妨,那就没问题。哦,对了,还忘了说,凌蒙初大哥跟先生还算是颇有渊源呢。”

    “此话怎讲?”

    “先生还记得苏州的眄奴吧?凌大哥是他的结义兄弟,此外,这次在无锡凌大哥还与眉娘一见钟情,大概好事也不远了吧。”

    “竟有这等事?”冯梦龙惊奇之余,越觉得有趣,“如此说来我该结识一下这位凌兄弟了。不过说起来我跟他也不算全不相识。至少他的文字有一大半我都看过,杂剧写的很是犀利,与时下流行不同,我看也是个很有意思地人,怪不得眉娘看中他。不错。既然有这么多渊源。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能交个朋友,互相切磋一番呢。”

    若茗笑着将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我写给松云的信,麻烦先生回去时送到眄奴那里就行了。”

    冯梦龙想了半天。书恍然说道:“啊,松云就是你们那次在苏州碰见的道姑吧?怎么,你在哪里又见到她了?她现在又回苏州了?看来你们这趟出门,收获不小啊!”

    送走冯梦龙之后,若茗趁空去了坊。各项账目都一一核对清楚之后,独自在茶室翻看《情史》的前几卷。

    与《三言》地浅近白话不同,《情史》都是文言,故事也是从各种典籍中摘录出来地,冯梦龙只是将这些摘选出来的故事分成各类归为几卷,有时稍加点评而已,体制十分简单,内容多是或缠绵悱恻,或清新隽永地爱情故事。十分适宜作案头小读。

    若茗边看边想。原来是这么一本,不像小说。倒像是文选,只是这样的内容和形式,肯定不能像当初做《三言》那样地做法了。想来喜欢看《三言》的人大多数是爱热闹,爱读故事的,其中一多半恐怕还是认得几个字,但是文字上并不是很通的市井小民,这批人要他去读古雅的文言,岂不是痴人说梦?不要说读懂整篇,能念下来已经不容易,所以这部《情史》要盯准地读,肯定是读人。

    只是这样一来,便没那么好卖了。读人的挑剔是出了名的,既要故事立意新,又要文字流畅可读,迂腐一点的还要求有教化之功,小小一本就要承担这么多责任,更何况一半的读人还是身无分文的穷秀才,这个生意一不留神就要赔本。

    若茗抱着这薄薄的一卷纸陷入了沉思。该如何把这本推出去,既要人叫好,又能畅销呢?

    唯一的线索还是读人。城里读人最集中的地方是县学,只是一来如今县学形同虚设,秀才们爱来不来,教官也从来不严令约束,二来县学毕竟是官府设立,要想在这里大肆铺排宣扬什么,必须取得官府地支持,这一点虽然可以从丁仲元身上下功夫,但是万一有些刻板地生吵嚷起来什么儒家圣地沾染了铜臭气之类的,那就麻烦了,说不定闹到最后反而把这部地名声毁了。

    这么看来,不能从县学里下功夫。只是不知道这些读人闲暇时最喜欢去哪些地方?说不到可以从那里再想想办法——这一点端卿肯定清楚,明天问问他好了。

    至于的版式,也是一件麻烦事。先不能太花哨,对于这些读惯了圣贤的人,让他们迎眼看来就是大红大绿,恐怕会觉得过于低俗,然而太素净也不行,一幅图画也没有,那与他们常时间看的四五经有什么分别?早晚得腻烦。如此看来,绣像是比较好的选择,一个故事或数个故事中间插一副绣像,既不觉得太单调,又不会喧宾夺主,人们看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

    只是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成本。既然加了绣像,成本就要高出几钱银子,虽然昆山是富裕地区,然而穷秀才这句口头禅绝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这部又不是科举应试的必备,他们肯不肯为了看一部闲而从微薄的所得中再挤出几钱银子来呢?

    若茗越想越觉得这部问题多多,需要好好与父亲合计一下。她一边想着,一边翻来覆去看着前几卷,平心而论,这部远不及《三言》吸引人,为何冯梦龙要将这部看得比《醒世恒言》更要紧,宁肯先挤出时间来做这一本呢?

    她想起冯梦龙当初谈《情史》的构思时曾说过“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大约正是这么一个念头鼓舞着他坚持要完成这部稿吧!只是疑惑他已过而立之年,妻子又温柔贤惠,为何对一个情字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要辑一部来抒胸中所想呢?难道他在婚姻之外,还有什么因感情而生的感触吗?

    她想起当初遇见他时的迷恋,不由得两颊微热。情之为物,果然能令人忘却理智。当时已经知道他年过三十,怎么会如此糊涂,竟从没想到他应该已经有妻儿老小?亏得天锡无意间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不然由着这份迷恋展下去,到时候泥足深陷,恐怕就更难自拔了。

    只是虽然跳出他的圈子,却又带进了天锡。

    若茗觉得心里一点喜悦,一点羞涩,又有一点迷惑。和天锡,应该说是十分契合,想起许多女子未嫁之前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自己和天锡,可以说十分幸运,彼此相互了解,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只是,若不是天锡的热情,自己会不会对他动心?如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向自己表白,是不是会依然当他是朋友,而没有婚嫁的念头呢?

    她在心里思忖比较了多时,仍然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和他的一切,既像是顺理成章,又像是他一手推动,她犹如顺水行舟,许多处来不及多想就一荡而过,一切太理所当然,也让人不愿意深究。

    如果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他从未做出如此明白的举动,自己是否仍然当他是一个投机的朋友,而不会有其他想法呢?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明了他并不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人呢?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心惊,难道除了天锡还有别的选择?不,不会,他如此深情,自己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等春天来的时候,等他上门求亲。再有一两个月,他从京城回来时必定已经明白了何去何从,眼明心亮,踌躇满志,父亲是喜欢他的,他要是开口求亲,父亲多半不会拒绝。

    然后,然后就是秋闱,以他的才学,名列三甲进士应该不是问题,只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整日所想就是官场上那些事,如果他真的像他父亲那样做官,那我该怎么办,支持,反对,还是听之任之?

    若茗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至少在这一点上。官场那些龌龊肮脏的事,如果能永远不沾身该有多好!可是只要和天锡在一起,怎么能免得了这件事呢?不要说他父亲,就是他自己,也是意气风等着匡扶家国的。

    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二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若茗不曾防备,吓了一跳,抬头看时,李良柯笑眯眯地站在跟前,捧着账本说道:“二小姐,我找你好久了,有件关紧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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