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十一月格外寒冷,雪几天前便已经停了,长安东市中往日的喧嚣繁忙已经不见了,大街上冷冷清清,寒冷的天气使得人们也懒得出门,地面冻得硬硬邦邦,象银子一般白亮,所有的行人都小心翼翼地扶墙行走,不时可以看见滑倒掀翻的马车倒在路旁,长长的冰柱象水晶制成的短剑一般挂在屋檐下。

    进东市大门不远便是专门贩卖珠宝翠玉的区域,这里有上百家老字号的名店,长安七成以上的珠宝销售便是出自这里,连皇宫也不例外,每一家店都十分幽深,一般而言,店的后面大多是加工珠宝的作坊。

    吴珠越宝是一家很普通的珠宝店,门面不大,在东市一百零八家经营珠宝的店面中只算中等,生意也十分勉强,从店名看,它经营的似乎是吴越一**产的珠宝玉石,但实际上它所经营的货物大多来自西域。

    如果再进一步来分析这家店,那它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张焕设在长安的情报中心,长安所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就是送到这里,再从这里飞鸽送往陇右。

    在长安,养飞鸽传递信息已经成为时尚,不仅大户人家,许多大商家也盛养信鸽以传递各地的商品信息,在一百零八家珠宝店中,至少有三十家拥有自己的飞奴,吴珠越宝也不例外,不过它的信鸽却不是用来传递什么商情。

    吴珠越宝地掌柜是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姓胡,与人为善是他的人生信条,无论是伙计、客人,还是要饭的乞丐,他都能善待他们,在东市颇有善名。

    一大早,胡掌柜和往常一样开了店门,又叫几个伙计把门前的冰面铲掉,防止客人进来时摔倒。今天生意还算不错,刚开门便进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的丫鬟。

    胡掌柜一眼便认出进来的是店里的老客,嗣盛王府中地二管家,他连忙放下账簿笑呵呵迎了上来,“这么冷的天还来,钱管家辛苦了,快请进来喝杯热茶。”

    他瞥了一眼后面跟的丫鬟,虽是丫鬟,但神情却颇为傲慢。胡掌柜立刻明白过来,恐怕是嗣盛王家的小姐要买珠宝,果然,他话音刚落。二管家便挥挥手道:“不必麻烦了,后日我家长阳县主就要出嫁,需买些上好的饰。我们来取一些带回府去给小姐挑选。”

    “是!是!是!”胡掌柜满面堆笑。他刚要说亲自送去,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半空中两只信鸽正一前一后地朝这边飞来。

    话立刻改了口,他急忙召来旁边的副主事道:“你带钱管家到小库去,再把他们选中的饰给王府送去,明白吗?”“我明白。”副主事连忙将管家和小姐的丫鬟请到侧房去,而胡掌柜则匆匆忙忙向后院跑去。鸽笼在后院一处平台之上。刚才的两只鸽子已经飞下来,正咕咕!地四处张望。

    在鸽子的腿上果然绑着两管鸽信。胡掌柜熟练地取下信,细竹管上地标号都是一样,说明这是同一封信,而竹管顶端的颜色竟然是橙色,胡掌柜吓了一大跳,这封信表示是十万火急,他顿时慌了手脚,披上一件外袍便向前店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快把马车牵出来,我要出去。”

    “掌柜,外面路太滑,行马车很危险的。”坐在门口的车夫连忙站起来道。

    “路滑也要走,快去给我牵马车。”

    车夫无奈,只得赶了马车,马车启动,向永乐坊快驶去。

    今天是弹劾裴伊地次日,也是朝廷的休朝日,一大早张焕的府中便连着来了几拨朝廷官员,有来试探张焕地口风地高官,也有希望张焕能提携一把的中下层官员,还有受主人之命前来送礼的几个王府中人。

    车马来来往往,昔日冷清的府前开始热闹起来,中午时分,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张焕的府门前,吏部侍郎裴佑从马车走了下来,他打量一下这座新府,迈步向台阶上走去

    书房内,张焕的面前摆着一份展开地鸽信,这就是胡掌柜刚刚送来特急快信,信中说吐蕃已遣使到了金城郡,愿献吐蕃小公主嫁与张焕为妻,并陪嫁牛羊三十万头,作为条件吐蕃要求维持现状,以张掖郡为界,东西各治。

    而在信地最后又补充了一个重大情况,葛逻禄人和白服突厥人联合大举进攻北庭,在安西作战的回纥人腹背受敌,极可能会撤回在安西地大军。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张焕不由陷入了沉思,吐蕃来使的时机和葛逻禄人、白服突厥人联合进攻北庭的时间上很是巧合,难道真的仅仅只是巧合吗?不!应该不是,葛逻禄人与白服突厥人一直都臣服于回纥,这次南侵,如果没有外面势力的支持,他们不可能贸然反叛,如果是大食支持他们,那大食本身也应出兵才是,如果排除大食,那剩下的也只能是吐蕃人了。

    此刻,张焕的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战略推演图,在安西和河西两条线的战役同时爆之时,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正身陷吐火罗的困局之中,而后勤九曲地区又被唐军所占,逻些的援军无法支援,但就在这时寒冬降临,战事不得不暂停,这就给了吐蕃人一个残喘的机会,吐蕃人在援军无法抵达安西之际,便策反了葛逻禄人与白服突厥人,命他们从后面进攻北庭,这样一来,进攻安西地回纥军腹背受敌。不得不北撤,安西之危得解,但河西的局势对吐蕃也十分危急,为了争取时间先解决安西困局,再对付河西,于是,吐蕃的和亲方案便顺应而生。

    想到这,张焕已经完全能判断出吐蕃的战略企图,很明显。他们是想以和亲为饵拖延时间,一旦他们稳住安西局势,必然会反扑河西。

    张焕在房间里背着手慢慢地走着,夺取河西是他早就定下的既定战略,不会因什么吐蕃公主和一点牛羊而改变,他之所以停兵张掖,一方面是冬季来临,而另一重要原因是他希望得到朝廷的正式授权,把收复河西、安西上升成为国家的意志,使他的征西之战变得合理合法。正好孤守疏勒的唐军派来了曹汉臣一行,这就给他出兵寻找了借口。

    但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再久拖不决,此事可在争取朝廷支持与河西作战之间同时进行,张焕又沉思了片刻。毅然对身边地亲兵下令道:“传我的命令到陇右,命裴明远为主谈判人,和吐蕃使协商敦煌郡的归属。再令贺娄无忌部在十日内大举进攻酒泉郡。命王思雨部从敦煌郡出兵配合,务必在新年前全歼河西吐蕃军,不得让他们逃回安西。”

    亲兵领令转身跑出去了,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孙管家的声音,“老爷,吏部裴侍郎来了。可要见他吗?”

    张焕精神一振。他立刻放下了西域的思路,命道:“快将裴侍郎请到我书房里来。”

    张焕今天哪里也没有去。就是为了等他,他知道裴俊必然要和自己谈判,片刻,裴佑在管家的引导下来到了张焕的书房,一进门他便呵呵笑道:“贤侄的新府邸果然不错,连老夫也羡慕不已啊!”

    “裴二叔取笑了,一座百年旧府,不值一谈。”张焕连忙笑着将裴佑请进来坐下,随即两名丫鬟进来,奉上了热腾腾的香茶,裴佑呷了一口热茶,又笑道:“你可别小看这个府邸,它可是位于长安的九五之位上,当年张就因为它可没有少受人弹劾,连裴相现在地府邸,也就是当年杨国宗的府邸,也不得不向南移了不少位置,太后却把它赏给了你,如此恩典,你可要记住了。”

    张焕恍然,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才疏学浅,这些都不知道,难怪太后总问我住得如何?原来这座宅子竟有这么深的背景。”

    裴佑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其实你也不是什么才疏学浅,当年你在太原北都书院求学时,我听说可是年年第一,只可惜崔庆功之子冒功一案让你没有机会参加科举,真正的才疏学浅应该是你弹劾地科举作弊裴明典才对。”

    三言两语裴佑便绕到了正题上,两人都沉默了,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良久,张焕笑了笑道:“裴二叔可是希望我撤回弹劾?”

    “不!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裴佑连声否认,他郑重地对张焕道:“我这次来是受你岳父,也就是裴相国地委托和你谈一谈此事,另外,我个人也希望你与裴相之间公事归公事、私情归私情,千万别因政见不合伤了翁婿之情。”

    “好!”张焕点了点头,爽快地说道:“我也不喜欢绕弯子,那裴相国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请裴二叔明言!”

    裴佑沉吟一下,便道:“裴明典科举作弊是真,但裴伊和此事确实没有关系,当时地主考官是礼部侍郎元载,是他点了裴明典的进士,应负有失察之责,相国的初步意见是革去裴明典灵台郎一职,永不再用,元载负失察之责,贬为九江郡司马,不知贤侄以为如何?”

    张焕不禁暗暗冷笑一声,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裴俊舍卒保帅,巧妙地将矛盾转移了,虽然结果有点委屈元载,将来有机会再用他吧,关键是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他也不希望将事情闹大,张焕微微一笑道:“难得裴相国不徇私情,我完全同意他的决策。”

    裴明典作弊案只不过是张、裴之争的引子罢了,所以,张焕地态度完全在裴佑地意料之中。他来找张焕也并非真是为了谈此事,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裴佑地话便慢慢地向今天地主题靠拢了。

    “现在朝中的乱局许多人都说是裴相架空中书省导致,其实不然,主要是税赋锐减、民生凋敝所致,大的不提,就拿长安米价来说,斗米二百八十钱,可前年才是斗米六十钱。翻了近五翻,长安百姓苦不堪言,但要溯其根源,先就是崔家之变,导致崔庆功南下占据江淮,阻碍了江淮钱粮入京;其次是蜀中朱长期推行暴政,致使蜀中百姓民不聊生,一方面大量难民逃入关中,增加朝廷负担,另一方面也使朝廷失去了蜀中的税赋之源,虽然贤侄已将朱赶出巴蜀。令朝中上下鼓舞,但要恢复从前景况,尚须时日啊!”

    想到朝廷的窘况,做了多年户部侍郎的裴佑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虽然太仓内还有一点存米。但最多也只能撑到明年一月中旬,此后恰逢青黄不接,那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贤侄说说看。哪里还有粮食可供济长安?”

    裴佑的意思张焕明白,无非就是希望他拿出粮食来,张焕却装糊涂地笑道:“那朝廷为何不从河东调粮?或从中原和襄阳一带调粮呢?”

    裴佑目光黯然,他摇了摇头道:“贤侄有所不知,这三年河北年年大旱,河东地粮食都调到河北救济去了,可祸不单行。今年河东也遭遇了旱灾。三个月未下一滴雨,在六月时河东最富庶的十七个郡又爆了蝗灾。损失惨重,不说接济河北,连自身也难保了;中原被李怀光所占,他名义上服从朝廷,实际上也和崔庆功、朱一样,割据一方,不仅不交钱粮,还要问朝廷伸手;至于襄阳那边,有个李希烈横行一方,王昂也是无可奈何。”

    说到这里,忧心忡忡的裴佑再也无心和张焕打哑谜了,他焦急地说道:“现在举国上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陇右了,陇右历来富庶,贤侄又治理有方,这几年年年大熟,听说官库存粮已近千万石,裴相国希望贤侄能替朝廷分忧一二,不仅百官感激,长安的百万民众也会牢记陇右张使君的恩德。”

    裴佑的高帽似乎没有起什么作用,只见张焕眉头一皱道:“这些年陇右是存了一点粮食不错,但上月在蜀中赈民就用去了二百万石,还要西征河西,得保证军粮,还有常平仓储粮,说起来那点粮食也仅仅是正好,实在没有多余粮食,张焕恐怕爱莫能助了。”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个条件问题,此时张焕已经完全明白了裴俊的用意,他并不想改变架空中书省的现状,也不想放弃独揽大权,可是他准备对自己让步,却有点心不甘,便想让自己解决长安的粮食危机。

    事实上,长安缺粮地境况张焕早在陇右时便一清二楚,关中本身富庶,但很大一部分土地都被宗室和权贵所占,而他们并不缴税,同时关中人口众多,粮食消耗巨大,这两个原因导致长安每年都需要从外地大量调入粮食,尤其是盛产粮食的江淮地区,但自从崔庆功占领淮北后,大肆扩军,不仅使可供进京的粮食大大减少,而且漕运开始运送不畅,尤其今年他索性断了漕运,直接引了长安的粮食危机,朝廷不得已答应了崔庆功所有地条件,包括封他为汝阳郡王,并引他入阁。

    但长安的粮食危机却使目光高远的张焕看到了藏在其中地巨大利益,在他进京之前,他与胡惟庸等几个核心成员便已经开会决定,以陇右粮食供济长安,一方面是邀取民心,从朝廷中得到更大地权力,但更重要的却是可以由此掌握朝廷的经济命脉。

    这时,裴佑当然知道张焕是在等待裴俊开出的条件,他急忙道:“我临来前,裴相国让我转告贤侄,大唐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在处理完崔庆功、朱等割据势力之前,不宜对朝廷的权力格局进行大的变动,但以贤侄的实力,仅仅做一个门下侍郎,确实有些不公,正好按照惯例,在新年朝会前要进行一次人事调动,裴相国便让我问一问,不知贤侄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张焕见裴佑将话说得如此露白,知道时机已经到了,便口气一转笑道:“对朝廷没有贡献,哪能提什么个人想法,我刚才又算了算,虽然陇右官库中粮食无多,但陇右民间也颇为殷实,我想收购二三百万石粮食给朝廷解燃眉之急还是能办到,这就算是我感谢朝廷能将我与崔庆功、朱之流区分开来,至于个人地想法么?倒是也有那么一点点。”

    说到这里,张焕伸出了三个指头,徐徐道:“第一、我希望朝廷正式下诏,命我为征西大元帅,收复河西、安西故地;第二、前礼部尚书张破天曾有功于朝廷,现在他赋闲在家,我希望朝廷能再次启用他,比如替代我地门下侍郎;至于第三点

    张焕忽然压低了声音对裴佑道:“请转告我的岳父大人,我可以每年送二百万石粮食给他减轻压力,也可以帮助他灭了朱,但是,我地条件是要兵部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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