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匆忙的吃了几口饭,然后就到师部去上班,师部大院已经被士兵们收拾干净。窗户上虽然没换上玻璃,但都糊上了报纸,作战处的军官们正在统计士兵伤亡情况。营口这一仗,光58师就伤亡了将近七千余人,有的营打得只剩下几个人。

    上午九点半左右,师部的一些军官们随王家善到战场上视察,我也跟了去。

    我们先来到东城墙,这里的战斗打得最为激烈。新修的土围墙已经变成了一溜大土堆,双方士兵的尸体横躺竖卧,断肢残体随处可见。到处都散着血腥气,成群的绿豆蝇嗡嗡叫着。在被炸塌的缺口前,联军士兵的尸体堆得有一人来高,被手榴弹炸得已分不出模样。城墙外每一架倒地的云梯周围,都有一堆血肉之躯。

    王家善走到一对抱在一起的士兵跟前,这是一个联军的士兵抱着一个58师的少尉,用嘴死死地咬着少尉的喉咙,脸已被少尉挠得不成样子,肚子上还插着一把匕。王家善叹了口气说:“把他们分开。”几个士兵上前,怎么拽也拽不开。士兵们把他紧抱着少尉的手指扳断,才把身体分开。但是,他咬着少尉喉咙的嘴却怎么也扳不开,士兵们一使劲,少尉的喉管被拽了出来,士兵们没有办法,只好割断了少尉的喉管才把两个人分开,联军士兵的嘴还叨着少尉的喉管。

    在城墙的一个垛子旁,我见到了周营长,他仰倒在墙垛子上。英俊的脸已没了模样,肚子上插着一把刺刀,一个联军的士兵,肚子已被手榴弹炸开,肠子当啷挺长,瞪着一双大眼睛把周营长用刺刀钉在了垛子上,两个人都没有倒下。从身体的形状和残破军服上的少校肩章我认出这个人就是周营长。我喊了声:“周营长在这呢!”王家善他们赶忙过了来,一个上尉上前用脚踹了一下联军的士兵,他居然没有被踹倒。王家善说:“轻点。”两个士兵上前抱着联军士兵使劲一拽,才把刺刀拔了出来。王家善上前拉住周营长的手,泪如雨下,直点头,这个周营长是王家善的把兄弟。

    从城墙上下来走到一线阵地,那情景更是触目惊心。破碎的枪支和残缺的肢体布满了战壕,各种姿势的尸体叫你惨不忍睹。有的互相掐着脖子,呲牙咧嘴瞪着溜圆的眼睛;有的倒在地上,后背上插着刺刀,还用手死死抱住对方的大腿,嘴里叼着一块大腿肉。原来被作战参谋们称为坚不可摧的明堡、暗堡已经变得扬二翻天。残破的水泥块、裸露的钢筋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

    出了战壕往远处一瞅,那情景更是叫人心惊肉跳。原野上灰蒙蒙一片,联军战士的尸体就像高梁个子一样,遍地都是。头朝的方向几乎全是朝着一线阵地。在一个小壕沟里齐刷刷趴着十二个联军士兵,有一个士兵背着一个小挎包,子弹把包打了两个洞。赵杰走下沟,把包打开,里边除了几件生活用品外,还有一个小本子。赵杰打开一看,里边记着十一个人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当兵日期,从名册来看这个班里大多都是新兵,而这个人看样子是个班长。这下大伙都明白了,这十二个人整整一个班,全部死在壕沟里。

    联军部队伤亡最惨重的地方是港口,从阵亡士兵身上没有一子弹的情况看,联军部队打到这里已经没有弹药了。人一面子一面子地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三四个枪眼,老蛮子部队以美式装备的武器来打这些没有弹药的联军确实捡了个大便宜。看着这些头都朝着进攻方向士兵的尸体,王家善说:“这样顽强的部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其他的军官也都议论纷纷说:“这八路打仗可真造一阵子,不管火力多猛死拉的硬上。”

    在这尸山肉海、血流成河的战场上,王家善和师部军官们踩着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瞅着那一幕幕悲壮的情景,闻着那刺鼻的尸体臭味,都紧锁着眉头,脸上充满悲哀。王家善摘下帽子,向战场上死亡的将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在这敌我双方混在一起的战场上,他这一躬是什么意思,是悼念阵亡的58师将士,还是为在他左一道死守、右一道死守命令下造成成千上万人的死亡而悔恨?在场的军官们都猜不透。

    在即将离开战场的时候,王家善命令工兵营长:“把尸体好好掩埋。”

    “八路的尸体也埋吗?”

    王家善恼怒了:“我告诉你是尸体,没告诉你什么人的!”

    赵杰说:“这你还听不明白吗?凡是尸体都要埋。”

    工兵营长一脸不高兴的神色,小声嘟哝说:“打死咱们这么多人,还埋他们干啥!”

    王家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赵杰急忙把他推走。

    营口的这场战役以双方死亡了成千上万的官兵而告终,而营口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经过炮火的洗劫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许多民房被炸、古迹被毁,就连闻名中外的西炮台也未幸免于难,营口的老城墙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变成了一堵土墙。

    在从城外回到师部的时候,营口市内的大街上,倒塌的房屋还在冒着余烟,残墙断壁下坐着哭哭泣泣的大人、小孩。人们戴着孝,眼睛哭得通红,很多人家院里都躺着蒙着布单的死尸。大街的胡同旮旯里,还有许多没人管的死尸。缺胳膊断腿的人随处可见,痛苦的呻吟声连成一片,王家善师长看到这种情况,当着师部军官们的面流下了眼泪。

    晚上下班回到赵杰的家,你妈高兴的说:“这仗可打完了,马瑞芳想叫我死,我福大命大,没死了。等她回来我非得好好和她算算帐!”我说:“拉倒吧,有六哥这面和她一般见识干啥,咱俩抓紧吃点饭,然后回家看看。”

    赵杰家的房东老太太是个热心人,早已把饭做好,我们简单地吃了点,然后回到筷子厂。

    筷子厂已没有了模样,竹子堆还在冒着缕缕青烟。“胖头鱼”和我们住的西屋已被洗劫一空,衣服被褥全被拿走,就连你妈穿的旧鞋都不见了踪影。

    筷子厂原来的几个工人在倒蹋的东下屋翻找着东西。我问他们:“看到老板娘和那两个孩子吗?”一个叫顺子的说:“枪炮一响,我们就都跑回了家,今天上午才过来,不知道她们三个哪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伙计“妈呀”一声从倒蹋的房架上跳了下来,用手指着被他扒开的砖瓦堆结结巴巴地说:“一只脚。”我蹬上了砖瓦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在一根檩子的底下果然露出了一只血糊糊的脚。把砖瓦一扒拉露出了一双大腿,从大腿的花格裤子来看肯定是“胖头鱼”了。我急忙招呼伙计赶快过来扒人,伙计们一听围上来捡破砖烂瓦。忙活了一阵后,底下的身体露了出来,大伙一看都傻眼啦,你妈“呜呜”地哭了起来。只见“胖头鱼”的脑袋已被炸飞,肚子鼓得挺大,一只手拽着小女孩。小男孩在她们的身后,这两小孩也都没了模样。看看她们倒下的位置正是屋门口,我明白了,这是她在炮火连天时来到下屋想领两小孩往外跑,结果一炮弹落在屋顶上,娘三个都被活活炸死了。从这一点上看这“胖头鱼”还真是个好人哪!想到这,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伙计们也失声痛哭了起来。

    在往外抬“胖头鱼”尸体的时候,我现她的身子底下有一个钱匣子。捡起来打开一看,里边有不少现钞和一副金耳环,伙计们都瞪着眼睛瞅着我。我走到一个姓牟的伙计面前,也没数匣内有多少钱,把匣子递给他说:“大家都看见了,老板娘是个好心人。这些钱交给你们,麻烦你们用她的钱把她们娘仨找个地方埋了,剩下的你们就分吧分吧!”

    姓牟的说:“长官,您就不留一点吗?”

    “我用不着,听老板娘说你们已经两个月没开支啦,这钱就算你们的工资钱吧!”

    “长官您放心,别说有这些钱,就是没有钱,我们在这干了好多年了,老板娘对我们也不错,做这点事也是我们应该的!”

    看他说得挺好,我们俩才流着眼泪放心地走出了筷子厂大门。

    家已经没了,东西也丢得一干二净。出了筷子厂的大门我们犯了愁,到哪住去呢?合计来合计去还是先回赵杰家去吧,然后再找房子。

    路上我说:“这人贪财有啥好处,‘胖头鱼’要不是掂念她的这份产业,跟于大掌柜走,能落成这样的结果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可真不假,白瞎她这个热心人了!”

    说到热心,我说:“人有热心也不一定是好事,咱们是热心,给俩孩子找了个吃饭的地方,可没想到坑了他们小姐俩。”

    “这是命,在别的地方也难说死不了。营口这一仗,老百姓死了多少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了“老妖精”,对你妈说:“不知道这‘老妖精’咋样了?”

    “可不是咋地,咱俩去看看。”

    我俩到了“满堂香酒楼”,搭眼一瞅,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座前清时留下的二层木楼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酒楼的伙计们提着灯笼正在废墟中捡破盆烂碗,大道边停着一具盖着破炕席的尸体。我走上前问伙计们:“你们老板娘呢?”他们用手指了指尸体,我急忙走到死尸前掀开炕席一看,心仿佛都揪到一起了。只见往日浓妆艳抹的“老妖精”,脑袋剩下了半拉,右胳膊已不见了踪影,破衣烂衫下,白花花的肠子露在外边。你妈要过来看看,我怕她被“老妖精”的惨状吓着,急忙盖上了炕席说:“别看啦,都没模样啦!”你妈一听又哭了起来说:“这一家人,可完啦!”我划拉划拉口袋,把仅有的二十多元钱交给了饭店的伙计,求他们把她弄到城外埋了。

    回到赵杰的家已将近午夜时分,房东老太太不让我们出去找房子,可是你妈执意不肯。她说:“马瑞芳这么对待我,我怎么能和她住一起呢?”没有办法,第二天,我只好又找了一处房子,从师部后勤领来两套还带有糊巴味的行李。看着这一贫如洗的家,你妈犯起了愁:“这日子可咋过呀?”

    过了五六天的时间,逃往外地的人6续回来了,于大掌柜回到营口后,看到家里的惨景,听着人们述说“胖头鱼”和“老妖精”死时的惨状,捂着脑袋大叫几声变得疯疯颠颠。几天后他的三老婆和四老婆变卖了家产不知了去向。从此以后营口市的街头上多了一个疯老头,天天瞪着痴呆的眼睛,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由于和他处得不错,我和你妈时常到街里给他送点吃的。后来听说他在天气要冷的时候,淹死在营口的辽河中,就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毁在了战争的炮火中。

    又过了两三天的时间,师部的军官家属们从沈阳6续回了来。你妈听说马瑞芳回来了,怒不可遏地找上了门。马瑞芳一再解释说:“车不赶趟了。”你妈哭天抹泪地大闹了一场,把赵杰气得打了马瑞芳两个耳光.

    营口一九四七年秋季的这次战役,东北民主联军一个纵队的兵力,于十月六日对营口形成合围,晚上做了试探性的进攻,从七号清晨至九号早六点,苦战两昼夜,攻未克。暂编58师沾满了民主联军官兵的鲜血。为此,国民党东北战区对王家善放了心,再没有往这支部队派更多的特务。赵杰一个在东北战区司令部工作的同学私下对赵杰说:“营口这一仗,上边对王家善放心了,他把民主联军一个纵队打得那么惨,就是叫他反他也不敢!”**东北局,尤其是民主联军的部队对王家善的这支部队也结了仇,从东北民主联军冬季战役中第四纵队、独一师两支老八路的主力部队直扑营口和58师起义时的难艰来看都说明了这一点。

    在这次战役上,民主联军虽然打了败仗,但是,战士的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却极大地震憾了58师官兵们的心。从而为58师后来的起义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一提起要和联军开战,官兵们都胆颤心惊。有些当年的老抗联士兵说:“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也没碰到过这样的部队,死拉地硬上。”师长王家善也竖大拇指说:“像这样能打硬仗的部队,真是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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