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简文英双目凛然,似要喷出冰冷的利刃,高昂着头瞪着如妃,毫无惧色。

    如妃的笑容,宁静绽放,精致的妆容后投射出不易为人察觉的鬼魅:“皇上,两位娘娘,你们瞧简尚书家这孩子,倒真是有骨气。若非他今日犯了这般大的过错,单是冲着他这份硬气,我也喜欢的紧呢。”

    朱棣原本晴霁的面容,顿时笼罩上一层凛然寒光,寒光之中隐隐流动着猜忌之色:“简文英的脾气如此冲动,一时年少气盛,难以自持,做出冒犯权爱卿的事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皇上......”王贵妃柔弱不堪的身子,微微轻颤,双眸之中泪光潋滟:“简尚书教子有方,文英素来正直有分寸,今天的事儿又有箴儿作证,臣妾恳求皇上,千万莫要错怪了好人,令忠者寒心才是。”

    朱棣斜睨了一眼王贵妃。这位出身寒门的妃嫔,多年以来虽不曾得到他的盛宠,却也自有一份细水长流、绵绵不绝的恩泽是后宫其她妃嫔所不能企及的。

    每次看到她贞静慈和的面容,听到她娓娓真挚的声音,朱棣心中就会浮现出另外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那个女子便是与他休戚与共三十年的结发妻子先文皇后徐思锦。徐皇后临终之前,曾经千叮万嘱,要他善待王贵妃。王贵妃又贤德豁达,颇有徐后遗风,因此朱棣待她,颇为与众不同。

    朱棣的脸上,虽然有些难堪之色,却也硬生生隐忍住了。他沉思片刻,方才静声说道:“聆书所言,不无道理。”聆书,是王贵妃的闺名。王贵妃忽听朱棣重唤自己闺名,心头乍悲乍喜,眼中热泪盈眶,忙把头别到别处去。

    如妃不动声色,笑道:“贵妃娘娘素来是体己的人,臣妾敬重。臣妾也恳请皇上体恤简尚书劳苦功高,不必再和孩子计较。后宫在贵妃娘娘的统领之下,向来宁静平和,臣妾也相信这样的事儿不会再发生第二回。”

    简怀箴安安静静注视着如妃,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做戏,再回想起如水的往事前尘,只觉得眼前这个明媚动人、浓妆艳抹的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在刹那之间,幻化成一条五彩斑斓、吐着红艳艳芯子的响尾蛇。

    人常说天下有三毒,黄蜂响尾妇人心。原来最毒的,不是黄蜂尾上的毒针,不是响尾口中的毒涎,而是人心。人心之毒,可如怒狸攫鼠,毒不可遏;人心之毒,又可如观音苦泪,瞬间要人性命,不着半分痕迹。

    朱棣左手扶在紫檀木四方平式浮雕案桌之上,他手边的斗彩莲托八宝纹高足盆中,一朵洁白莹润的夕颜花开得正好,如珠如玉,雪白如天上最纯美的云彩,悄然拨动人的心底中最柔情、最纤细、最敏感的神经。

    简怀箴轻轻叹了一口气,用足以让所有的人都心思平静的声音徐徐说道:“皇上身边的这朵小花,名为夕颜。臣女听闻夕颜这种花,盛开之时宛如夕阳落山之时最后一抹惊艳的华彩,瞬间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正是由于它悄然含英,阒然零落,显得格外珍贵。平常人活在清平盛世,一生之中都难得见到一回。”

    她说得不甚高,却字字句句含英咀华:“今日臣女有幸在后宫之中见到,倍觉欣喜。不知道种花之人花了多少心思和精神,才栽培出如此美丽的夕颜花。诚如如妃娘娘所言,后宫果然是宁谧祥和,尤胜过清平盛世的寻常人家。纵然偶尔有不轨之人意图轻举妄动,见到皇上明察秋毫之末,自然也就消停下来。这是皇上的福气,是后宫的福气,也是大明朝的福气。臣女斗胆妄言,还请皇上恕罪。”说完,简怀箴长揖跪拜下去。

    朱棣略略沉色,未几,便朗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豁达坦然:“好一个朕的福气,后宫的福气,大明王朝的福气!你说得很对,寻常安乐人家都难以栽培出的花,在后宫之中,居然被聆书给种了出来。可见后宫果然是极稳妥。这件事儿既然湖衣都不追究,又有你为简文英作证,朕还追究什么?若是疑心太重,岂不是连累无辜,令得忠者寒心。”

    简怀箴嘴角如西风吹拂下的弯眉绽放,心悦诚服道:“皇上英明。”心中却是感慨万千,无以言语。只是眼前这个有些年纪的老人,这个原本是自己父皇的男人,果然不曾令自己失望。他是那么英明干练,那么豁然明朗。还有,那么高高在上。

    简文英误闯沙洲冷这段公案,便这么不了了之。朱棣下了封口令,后宫之中的人,以后谁都不能再提这件事,违者当重重惩罚。

    后宫中一时有些平静起来,而这股子平静之下,总是似乎隐藏了那么一重重的波涛汹涌,暗浪滔天。宫中的岁月依旧静好安稳,只是谁又能看得出夕阳西下之时,遍眼金黄的琉璃瓦上,被如血的残光沾染成了猩红的颜色,透着鸳鸯瓦冷般的霜冷寒气,犹如苍鹰嗜血的寒眸一般狰狞可怖。

    王贵妃把简文英好一顿责备,只是这顿责备与他的性命比起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而对于简怀箴,王贵妃心中则是喜忧掺半。

    欢喜的是她竟能寥寥数言便说服略有些刚愎自负的朱棣,令得朱棣对她青眼有加;忧心的是这段公案之中,她未免过于锋芒毕露,难保会引起如妃嫉恨,从此她的处境恐怕会更加危险。

    几乎是在同时,江少衡拼上性命从金水河中救起简怀箴的故事,也在宫中流传开来。人多嘴杂,这件事传来传去,便传的有些走了样儿。多传了几日,一件平常的事儿便被传成传奇一般。郎才女貌的江少衡与简怀箴,自然就是爱情传奇的男女主角。

    这日天光甚好,简怀箴居住的暖阁前头,开了一树浅绿色的花。那花朵儿开得奇美,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枝叶中间,风乍起,花瓣儿簌簌而落,如同吹皱一池无澜春水。轻轻抖动间,恰似游丝软系,、落絮轻粘,又如霓裳漫舞,涟漪轻飘,轻盈姽婳恍若翡翠色的寂寂月轮,洒下一树的碧无情。

    简怀箴站在花树之前,轻轻拈起一朵细碎的花朵儿,微微一笑,皎皎有倾城之姿,沉鱼之貌,美丽的不似人间殊色。

    她瞧着绿华满眼,瞧得心头欢喜,缠绕几日的忧思也不由得去了一半。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高声叫着她的名字:“简怀箴,简怀箴......”声音之中,隐约夹杂着几分焦急。

    简怀箴转眸看过去,只见落雪公主站在离着她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对她不停招手。

    落雪公主今日换了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头上梳了个涵烟芙蓉髻,插着绿雪含芳簪。她黑发反挽,鬓角留有几缕青丝结成麻花小辫儿,用蓝宝石串米珠头花固定,显得灵动可人,青春娇美。

    她一只手把玩着鬓角的小辫儿,一边屏住气息,呼喊着简怀箴的名字。

    简怀箴微微蹙了蹙远山黛眉,还是迤逦走了过去,心平气和行礼,淡淡道:“不知落雪公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落雪眼中隐然有泪花涌动,扯着绢子一角擦拭着泪水说道:“你还生我气么?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对。我跟你陪个不是。如今少衡哥哥快要死了,他临死之前就想着见你一面,你陪着我去瞧瞧他,好么?”

    “江少衡要死了?”晨曦的光华落在简怀箴疏离的面庞之上,越发显得她皓齿明眸,清雅绝伦。

    “额......”落雪略略一沉思,慌忙摆了摆手,急着说道:“也不是要死了。总之是不大好。你信我罢。若是你不肯去见他,他早晚会死的。”

    简怀箴仍旧沈静,举止从容,笑吟吟道:“我又不是大夫,你该去请御医才是。”

    “御医是治不好的,”落雪的神情越发慌乱起来,再一起扬起绢子去揉了揉眼角,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个不停。

    她跺了跺脚,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明白呢?少衡哥哥得的是相思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肯去看他,他自然就会好起来。你不肯去看他,他就死过去了。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么?”

    说完,扯着简怀箴的细风月影纹的衣袖,往前拽着走。简怀箴略微沉思,便不动声色同她一起走出长春。宫去。

    沿着玉石雕纹石板往东走了不多时候,一座七彩缤纷的琉璃园出现在简怀箴面前。园子中长满各种各样的奇花异卉,围绕着园子的花壁,全是用流光溢彩的琉璃制成。

    那些琉璃流云漓彩,晶莹剔透,美得不似人间颜色。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缤纷的色彩似清梦般凄迷,似微烟般缥缈,或碧波晶莹,犹如笼罩了一重寒水,或天蓝若洗,像是披上了层层轻纱。人的幻影流动其中,满身的光影叠嶂,仿佛置身明暗交错的梦境之中。

    简怀箴一时看得有些痴,总觉得在这般清澈灵动的琉璃面前,心底的纷纷扰扰都被照在明净的琉璃中无疑,恰似红莲归海,慈航普渡。

    落雪公主似是见惯一般,并不觉得眩彩流淌,眼底疏迷,。她抬起眼来,问简怀箴道:“你可知这些琉璃花壁有何用处?”

    简怀箴此时,犹如堕落在苍茫云海之中,并不能听清楚落雪公主所问,却仍旧是摇摇头,茫然道:“不知。”

    “是我父皇为纪念一个死了快有二十年的妃子的。那个妃子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七彩琉璃,父皇建紫禁城时,特意命令工匠从京城琉璃渠运来,精心雕琢而成。起初见到,我还以为是到了水晶宫中。时间久了,便觉得没什么稀罕的。”落雪公主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你知道......那个妃子是谁么?”简怀箴清亮深邃的眸子中,渴望的光华在刹那间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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