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齿舌尚有误触之时,何况天下黎民万姓多不胜数。兄弟有纷争,父祖评断;亲戚有纷争,族老评分;邻里有纷争,乡老评说……这些何尝不是诉讼呢?

    自古以来,天下何曾断了纷争。乱世有之,平世有之,盛世有之,圣贤在世亦有之。想天下无讼,不过是不明时世的人胡思乱想罢了。

    昔日,文王在世,兴于礼仪,众人息讼,人皆传唱,以为是道德高尚。其时地广人稀、文王轻徭薄役,而断狱公平,民得安居,小人复无机可趁,故而诉讼自息。

    我私下揣测,为了彰显道德,而刻意息怂,这样缘木求鱼的举动,恐怕并非是文王之本意。

    ……

    而且,文王之世有没有诉讼呢?

    先人多以为是没有,我独不以为然。若文王之世没有诉讼,息讼便应是稀松平常之事,又有什么难得的,会被众人所称颂呢?

    由此可见,在文王之世,诉讼亦是寻常事!

    ……”

    “嗯,这么说,也未尝没有道理……”

    戏志才放下报纸,揣摩了片刻,随口说了句,他随即便笑了起来。摘下了眼镜,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戏志才坐起身来,转向张涵:

    “主公,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东西能够说服人吧?!”

    “不能么?”

    张涵似乎很是诧异。

    “当然不能!自然不能!”

    诉讼不被人喜欢,已经有千百年历史,早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哪里是一纸命令、几篇文章能够改变的。况且,官员们不喜欢告状的刁民,其中也自有原因。戏志才可不相信,张涵会不明白这一点。

    “哦,还真是令人失望呀!”

    张涵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事。戏志才不由自主奉上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年前的一场大病,戏志才险些没死了。好不容易痊愈了,身体也差了许多。这段时日来,戏志才不再管事。而张涵但有时间,便常来看望他,饮茶品酒闲聊几句,两人随便了许多,似乎又回到从前的日子。

    “文臧,我自有分寸。你也知道,党锢株连万千,贻害无穷,士人但以保全身家为己任,全无半点风骨,实在是经不起摧残了……”

    见戏志才的模样,张涵也不恼怒,正色解释自己的想法。

    “知道了!”

    戏志才重新躺倒在躺椅上,仰面朝天若有所思。斜阳照在葡萄架上,也照在他的脸上,满架的葡萄藤在阳光的照耀下,绿叶通透似晶莹的翡翠,几串小葡萄也象绿琉璃样奕奕生辉。

    “不以言罪人……不以言罪人……”

    戏志才反复念了好几遍,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他胸中酝酿,许久方低声说道:

    “主公,你想培养士人的风骨,这自然是件好事。明智之主莫不善纳人言。

    我也知道,献帝初至不适合骤兴大狱。可是,这天下终究是明智者少,没脑子的人多。时人只见你心慈手软,为政宽和。如今,外面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闲言碎语都传到我这闲人耳朵里了……”

    “文臧,这些我都知道,”张涵笑眯眯的,很是和蔼,“话总是要让人说的……”

    一阵微风吹过,戏志才身子一颤,他侧过头来看了张涵一眼,不由得暗中叹息一声,不知是谁人要倒霉了。沉吟了下,戏志才也不再想这些。归根结底,张涵是他的主公,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死别人总好过死自己。说起来,张涵已经够宽宏大度了,有人非要找死,却也不能拦着不是。

    张涵倒在躺椅上,翻了翻报纸:

    “哼哼,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岂能容那些小人胡言乱语……”

    戏志才差点笑出声,他咳嗽一声:

    “主公,楚狂人当了博士以后,这文风可是愈法的犀利了……”

    楚狂人是田琼的笔名,去年迎回了献帝,张涵终于可以将不其学乡和牛山学乡升级为太学了——医园和法园都稍逊一筹,差了半级。随之而来,张涵也封了四十五人为博士。田琼是大儒郑玄的弟子,在不其学乡讲学多年,学问也是上佳的,自然便成为博士之一。

    “文臧,你这是什么话?田琼是郑玄的学生,学识出众,所以,去年将不其学乡立为太学之一时,方会以之为博士。再说,田琼又不是我提名的,那是

    卢植他们提名的……

    臧,你这是在侮辱田琼的人格!侮辱我的人格!……”

    张涵大为恼火,戏志才这也太不像话了。

    戏志才拿起报纸,遮住脸上的笑容:

    “主公,田琼的学问是不差,可也不如郑玄、卢植和蔡等大儒吧?”

    “嗯嗯,那倒是!”

    这是事实,大儒们活到老学到老,相郑玄,苦学四十多年,至今也笔耕不息,张涵也深表钦佩。

    “那我能问一下,大儒们和楚狂人的稿酬,是谁的高?”

    这个嘛,张涵咳嗽了好几下,才把话理顺:

    “这有什么麻,文臧你这个人思想就是阴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那编故事的陈鸣道你知道千字拿多少钱嘛?”

    “……,多少钱?”

    戏志才还真不知道。

    “出书的不算,报纸要刊登陈鸣道的稿子,每千字就得给他万钱……”

    “啥?!这不是与二千石的薪俸差不多啦?”

    戏志才猛地坐了起来。

    张涵从报纸里露出只眼睛,斜睨了他一眼。

    “那是!哼哼,陈鸣道的稿酬是所有人里最高的,照你的说法,陈鸣道的学问那比天还大了?!

    楚狂人的评论,语言诙谐,条理分明,每每都会引读者的共鸣,读者就愿意看他的分析。一有他的文章,报纸就会大卖……”

    “噗哧——”

    戏志才这下可忍不住笑出声了——还共鸣呢,?喜欢楚狂人的是不少,可反对者更多。据说,楚狂人每一篇文章,就能收到一箩筐的信,大半都是骂他的。

    张涵脸一板,面沉如水,瞪了戏志才好几眼,随即他也大笑起来:

    “文臧,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这些说重要,挺重要;说不重要,还真不重要。士大夫们引经据典说的热闹,殊不知,他们关切的地方,老百姓哪儿会在乎。谁也不是傻瓜,好歹还是明白的,有个评理的地方总比没有强……”

    “……”

    戏志才但笑不语。说起来,诉讼若能秉公而断,那自是如此。究其根源,则是吏治了。

    “主公,各地官员都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想必问题不大,但地方上根根蔓蔓牵扯很多,还要多留意。说一千道一万,千头万绪归结到一处,那就是军队……”

    张涵重整军制,使将不私兵,这本是件好事。然,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将领的控制力削弱了,也变相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以及张涵对军队的直接控制力。这话戏志才也不好深说,点到为止就是。见行涵若有所思,他也不再多说。其实,张涵已经有所防备了。

    “另外,这样让他们乱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时日久了,总会蛊惑一些不明事理之人……”

    这话却也在理,争论一下有好处,可过尤不及,一直争论不休,难免有人从中作樂。

    张涵想了片刻,忽然说:“也是!那我就捐几座藏书楼,也好为祖父祈福!”

    “哦?华先生不是说,老爷子身体健康,没有大碍嘛,怎么?”

    戏志才一惊,关心地问道。

    “呵,老爷子身体是不错,可八十多的人了,福总不嫌多吧?”

    张涵笑笑,便严肃起来:

    “再说,日子稍微好些儿,便又攀比成风,这也不是好事。我听说,普通人家,一场红白喜事下来,便要万钱以上,为了父母的丧事,常有倾家荡产的……”

    到此处,张涵的眉头紧蹙:

    “孝顺是好事,这就太过分了!我将来要是死了,不准大兴土木!随便找块地方一埋,也就是了!”

    “……”

    戏志才一翻白眼,根本不作理会。张涵这也就是说说,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张宁、张慎等死都不带同意的,那得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况且,张涵也就盛夏嘴上的能耐。老爷子的陵墓修了有六七年了——听说要以山为陵,用的钱财海了去了,也没见张涵敢说个“不”字来。这时候……

    这老东西!拍马屁都不会!

    看着戏志才的白眼,张涵不觉讪讪然,恨恨地在心里念了几句,却是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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