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中,太后泣告,曰‘大秦亡矣’,和怫然不悦,对曰,‘吾尚未死,大秦何亡?’诸将为之叹服,乃齐下拜为贺。”

    赵和看完这纸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面前一脸沉寂的男子。

    “你是起居郎?”他出声问道。

    “正是。”那男子平静地道:“起居郎班直,见过大都护。”

    赵和摇了摇头:“不曾想这混乱之中,你这起居郎却还在写这个……”

    “青史之上书写之人,不是下官,而是都护。”名为班直的起居郎道。

    赵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哦?”

    “下官只是记下下官所见所闻。”班直道。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他已经出了长信宫,这个名为班直的起居郎在他出来之时不知从何处转了出来,然后被护卫发现抓住,在看到他不离手的书册上记载的东西之后,便将之带到了赵和面前。

    “你是故意被擒住的吧?”赵和问道。

    班直没有作声。

    “史家?”赵和又道。

    班直这一次回答了:“下官确实是史家——起居郎、太史令,原本就当以史家充任。”

    “你们史家喜欢用这种方法进行劝谏,只不过……我问你,当初天子欲杀大将军之时,你是否劝谏过呢?”赵和尖锐地道。

    班直摇了摇头:“史家之职,乃是如实记下所见所闻,以供后世查其得失,而非进谏。”

    “难道不是因为我有容人之量,故此你敢现身讽谏,警告我所作所为,都将留于青史,不要倚仗兵强马壮而行僭越之事?”赵和道。

    班直再度沉默。

    这是默认了。

    旁边的亲卫顿时大怒:“这厮不敢劝谏天子,不敢劝谏司马亮,却来劝谏大都护,莫非是觉得大都护好欺?都护,不如诛之,以儆效尤!”

    “罢了罢了。”赵和却摆了摆手。

    他这反应让班直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动了一下。

    “大都护不治下官之罪?”班直显然不想猜测赵和为何如此,他直接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其实是承认,他之所以现身并说出青史之上书写之人是赵和,确实是在对赵和进行提醒或者说警告。

    “为何治罪,他们觉得你警告我是觉得我好欺,我倒觉得,你警告我却是对我的夸赞。”赵和抓过随从递来的马鞭,“往小里说,你是觉得我有远超天子与司马亮的容人之量,这才敢在我面前劝谏……”

    班直眉头一动,昂起头,追在赵和身后:“那往大里说呢?”

    “往大里说,你觉得我还会畏惧青史,这才会拿青史对我警告……这世上之人,无所畏惧者已经很少了,能有所敬畏者就更少。”赵和翻身上了马,在马上看着这位百家中史家的传人,“青史不过是你们的笔和纸,我所畏者岂是这个,我所畏的,是我自己心底的规矩。如儒家所言,我若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说到这里,赵和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催马。

    马飞奔而出,远远抛下赵和的一句话来:“让他跟我们去长乐宫,让他好生看和好生记吧!”

    不等班直反应过来,便有人牵来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马背,然后那马就飞奔起来,险些将这位起居郎从马身上颠了下来。

    年轻的史家传人并不知道,前面的赵和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自从得知大秦内乱的消息起,赵和心里就憋着一团火,这股无名之怒让他烦躁不安,他是凭借过人的毅力才将之控制住。饶是如此,在一些细小之事上,他还是会无意中将之泄露出来。

    哪怕进了咸阳城也是如此。

    但在刚才,年轻的史家传人大着胆子向他发出谏言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无所敬畏,或者说曹猛曾经敬畏过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揽权擅权,天子年长也不归政,故此才有先后两次被他扶立起来的天子算计之事,最终也因此丢了性命。

    嬴吉无所敬畏,所以在时机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仓促发难,又在侥幸杀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毁诺言,这才会激起北军之变。

    司马亮无所敬畏,他对于时代的变化一无所知或者说是从内心深处抗拒,他顽固地坚持着他们世家大族的立场,故此不惜将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军四校尉……他们代表的军头,同样无所敬畏,所以才在乱世到来之时,放纵手下的士兵,在关中之地引发了一场浩劫。

    赵和觉得,那史家传人觉得自己还有所敬畏,便是将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而且当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也确实仍然有所敬畏,并没有因为愤怒、失望、仇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失去对自己心底规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为之消了大半。

    人,最危险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人,必须敬畏的也永远是自己。

    诸子百家,万般说辞,说来说去,都是为人,故此人最足以敬畏。

    带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赵和来到了长乐宫前。

    长乐宫此时已经被军士们团团包围,围在这里的士兵,有随赵和从西域来的轻骑,有跟着马跃一起投入他麾下的敦煌兵,有武威那里投来的北军,也有方才打开城门放他进来的咸阳守军。

    无论是何方军队出身,见到赵和来时,众人都齐刷刷行礼。他所到之处,人群便或是弯腰,或是单膝跪下,或是于马上举刃。

    跟在赵和队伍后边的班直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班直虽然年轻,但出自史家世家,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曾祖父,都是史官,他在史书中见到过这种情形,那是大秦圣祖仁皇帝之时。

    但让班直更惊讶的是,还在不久之前,他亲眼见到这些军人,如同放出笼子的凶兽一般,在这座城市、这片土地上肆虐,但现在人,他们却一个个屏息凝神,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秩序束住手脚,不敢有半点违逾之举。

    这些军士……难道不是凶神恶煞,不是大秦百余年积弊所释放出来的怪兽?

    今日咸阳,与不久之前的咸阳,差别所在之处,唯有一个。

    班直看向前方下马,站在长乐宫仪门前抬头上望的赵和。

    他飞快地举起自己的笔,在书上写下这一行字:“和入仪门,诸军皆拜,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赵和站在仪门前,想到上回咸阳之乱,在曹猛将嬴吉牵上御座之后,自己独自一人退至此处,然后坐在这里靠墙发呆的情形。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回来了,不需要任何人牵。

    然后赵和一笑,迈步跨过仪门。

    在仪门之内,仍然是黑压压一片士兵。

    士兵中间,则是数以百计的官员。

    当赵和走进来时,诸军自然行礼,而那些官员们看着赵和大步行来,一个个面色各异。

    赵和看到了夏琦,神情怆惶,身体在发抖。

    他看到了陈运,这位当初多次在上官鸿身边见到,此时面沉如水。

    在夏琦、陈运中间,站的是一个陌生的老人。

    这老人倒还是倔强,挺直腰,目光严厉地看着赵和。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之时,这老人站前一步,厉声喝道:“赵和,你为北庭都护,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

    这位应当就是司马亮了。

    赵和在得知曹猛死后,也曾经专门问过此人经历,这个倔老头前半生不向烈武帝低头,后半生不向曹猛折腰,性子倒是刚烈。

    但也只是刚烈罢了。

    赵和迈步行了过去,越过百官,在军士护卫之下,登上了御阶最上方。

    他转过身来,看着司马亮。

    “方才司马公问我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问我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我现在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赵和说道。

    众人神情各异,而司马亮精神一振。

    他已经做好和赵和进行辩论的准备了,想来赵和无非就是指责他们罢黜天子,倒这在大秦有先例,别的不说,曹猛就罢黜过天子,凭什么曹猛做得,他司马亮做不得,就好比一位道家的女郎,儒家摸得,那法家就摸不得么?

    “我自武威至咸阳,一路千里,所过之处,百姓或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或伏尸于地曝骨于野,他们辗转哀嚎,哭泣呻吟,声音入不得你们这些人的耳中,却被我听到了。”赵和面上并无喜怒之色,他目光一转,见司马亮似乎要开口说话,伸手稍稍一拦,又继续道:“我自西域而来,我见犬戎刀锋沾血、铁蹄践肉,我闻骊轩鞭笞波斯、屠戮天竺,我还知道火妖纵横泰西,直至大食,亡国灭种,毁文弃学。这些声音这些事迹,都入不得你们的眼、入不得你们的耳,可我看到,我听到了!”

    司马亮神情微微一愣,赵和所说的角度,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这也正常,那些在路边哀嚎挣扎的小民,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哪里是同一类生物,人怎么会在意蝼蚁的哭声?

    那些域外蛮夷,不过是边疆上的癣疥之患,实在不行还可以赐以女子金帛,反正他们又不可能入主中原。

    司马亮觉得,赵和不论正统,不提大义,不说名份,却提些细枝末节,其说辞实在全是破绽,他完全可以将之彻底驳倒。

    “如是我闻,故我来此。”正当司马亮想着如何驳倒赵和时,赵和又说了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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