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看着跪在面前的程慈,又看了看面带肃容的管虎,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账簿。

    “也就是说,程慈,从义仓中盗取粮食的主谋是你,纵火焚之以免真相泄露的也是你,而这位管家的家主,清白无辜得象朵白莲花一般?”

    管虎连连点头,程慈叩首触地,双眼一闭。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不是。”

    正露出一丝笑的管虎愣了一下。

    “程慈愚钝,虽然贪心,却还做不得此事。”程慈回头看了管虎一眼,目光冰冷:“程慈想要为官,需要钱活动关系,故此给家中三伯出了这个主意,瞒着长辈族人,与管家、钱家和骆家一起,盗卖义仓存粮,程慈有罪,管家、骆家与钱家与程慈同罪!”

    管虎顿时呆了一呆,旋即叫道:“胡说,冤枉,血口喷人!”

    他以整个分乳堂程氏的名声为要挟,逼迫程慈担下主要责任,自己家中再推出两个断了后路的家仆,想要将事情压住。但不曾想,在衙门前答应得好好的程慈,此刻竟然不顾程氏家名,非要把管家等也拖入其中。

    赵和离开座位,来到程慈面前,一脚踢了过去。

    程慈被踢得歪倒在地。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蠢么?连这件事情谁能办下都判断不出来?靡宝通过义仓残灰算出了,义仓八十万石储粮至少被盗了六十万石,这是你一个区区二十余岁的小吏能做成的?”

    赵和有些失望地看着程慈:“你难道也和这个管氏家长一样,以为我只要随意抓一个人当下罪名,就会高高兴兴了结此案?”

    管虎听到这里,心中大恐。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他虽然听说过这位年纪轻轻的赤县侯之名,晓得他的一些事迹,却对他为人并不了解。

    他所有的设计,都是建立在赵和与别的官员一样将升官邀名放在第一位,最多是不贪财受贿。

    赵和回到座位之上,终于开始盯着管虎。

    “六十万石义仓之粮,拿个才上任不久的微末小吏来搪塞,当真是笑话,不过,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接下,岂不叫你失望?”

    他说完之后,想起《罗织经》中的一件典故,当即下令道:“取一口大瓮来,架在堂前,底下烧着火。”

    他一声令下,自然有人去办,不过一会儿之后,堂前院子里,就升起大火,火上架上一口巨大的陶瓮。

    “你们二位既然自承是盗卖义仓之粮的罪人,那么依律可杀,现在请你们二位到陶瓮里去暖和暖和吧。”

    看着火起,赵和转向那两个管氏家族推出来的管家。

    那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惊恐,这与自家主人事先交待的不一样!

    主人说只要应付掉这位小侯爷,他自然会拍拍屁股走人,待他离开之后,主人再想办法为他们脱罪。盗卖义仓虽是重罪,可也不至于立刻斩杀,只要不是当场送命,以管氏的能力就可以救下来。

    “我烹了你们二位,是表明心意,就是这件事情不查到底,我绝不离开。你们的死毫无意义,无论管虎答就你们什么了,最终都不可能实现,因为他自身难保。”赵和又道。

    “你们俩想清楚了,不得胡言乱语!”旁边的管虎听到此语,惊得大叫,向那二人喝斥道。

    然后他看到赵和抬起眼,他向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咆哮公堂,视大秦律法于无物,掌嘴。”

    定陶县的差役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动手,可是赵和带来的两千护军才不管这家伙是不是地头蛇,立刻有人上前,兴高彩烈地抽他的嘴。先是拿掌抽,发觉打得自己的手痛,然后找了块板子继续抽。

    十余下抽了之后,管虎已经满脸是血,惨叫连连,就是门牙都打飞了一颗。

    “你们二位,还是速速入瓮吧。”赵和对那二人催促道。

    见自己最敬畏的家主,尚且被打成这模样,再想到若赵和非要深究,管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履行承诺,帮助他们脱狱还给予重赏,这二人中的一个顿时叩头:“我招,我招,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是我家家主他要我来顶罪,我身为奴仆,什么都不知道!”

    “贱奴,你敢胡说!”

    管虎大叫,不过看到赵和又对他笑了笑,立刻闭住了漏风的嘴巴。

    “原来如此,可记下了?”

    赵和问坐在一旁的萧由,萧由笑着点头,赵和又令那招供之人先按上手印,然后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准备作伪证,以谎言欺瞒我,这是羞辱于我,依大秦律,我便是将你们当堂烹杀,亦不过是罚钱。所以,还是请你们二位进瓮一趟吧。”

    此语一出,那两人顿时大哭嚎啕,而管虎则在旁狞笑起来。

    “除非你们能立功,比如说,检举你所知的盗取义仓之粮的真正黑手。”

    那两人毫不犹豫,都是一指管虎:“我家家主,他便是真正黑手!”

    “管家主,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口说无凭,这两个刁奴,因为我将他们交出来,所以对我怀恨在心,故此反咬我一口,赤县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若我是你,绝对不会采信这两人!”

    管虎狞笑不改,看着那两人,目光阴冷,凶残之意,溢于颜表。只不过他刚刚被打缺了门牙,这多少让他失了几分威风。

    赵和摇了摇头:“当真是蠢!”

    “赤县侯说的是,有的人,当真是蠢!”管虎咬牙切齿地道。

    他到这地步,反而豁出去了,直接面讽赵和。

    赵和叹息道:“管虎,以这二人口供,我确实不能将你定罪,但是,拘住你审问,却是合情合理的吧?”

    管虎挺着胸:“正想领教赤县侯的手段。”

    “我好吃好喝招待你,然后放出消息,说你因为手下出卖,抵赖不掉,为了减罪,所以检举了钱家和骆家,你觉得他们两家会不会信?”

    “这……自然不信!”

    “你这样说多少有些心虚吧,或许钱、骆两家只是将信将疑,但是我原本也不是要他们立刻相信,只是种下怀疑之种罢了,紧接着,我自然是会去查他们真正藏着粮食的地方,而不是你们抛出来无关大雅的那几千袋义仓之粮!”

    此言一出,管虎愣了愣,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些惊慌。

    正如赵和所言,义仓少了六十万石粮,以大秦之制,一石粮约是五十斤,六十万石就是三千万斤,也即三十万袋粮。他们三大家曝露出来的才不过万余袋,尚不足十分之一,还有真正的大头并未被找到。

    “赤县侯何出此言,我们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你再是有本领,总不可能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找出来!”

    “有你家的这两位管家,有程慈,还有这么多愿意为我效力的人,你说,真找不到那些粮藏于何处么?”赵和噗的一笑,站起身来:“带他下去,到时候我只查钱家和骆家的藏粮,你看钱家骆家的将信将疑,会不会变成确信无疑!”

    立刻有人将管虎夹住,拖离了大堂。管虎虽然拼力挣扎,可是如何挣得脱。

    转眼之间,他便被关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地牢。

    这地牢深于地下,不仅毫无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管虎被关在其中,最初时还勉强镇定,但时间稍久,他心中便暗自生疑。他越是疑神疑鬼,就觉得时间过去得越久,中间累了倦了,还迷糊了一会儿,醒来之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整日,他疑心就更重了。

    就在这绝对的安静之中,他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他饥渴难耐,可是既没有人送饮食,也没有人提审,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疑心渐渐变成了恐惧。

    恐惧又带来更大的疑心。

    管虎终于受不住,大喊大叫起来。

    只不过他的喊叫没有任何回应,整个地牢之中,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管虎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声音也与以前听到的有所不同。

    他拼命地去打门,将门敲得咚咚作响,许久之后,门外才传来脚步声。管虎心中顿时生出希望,他用更大力气去敲门,但那脚步声到了离门有一段距离处,又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紧不慢转向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无论管虎如何呼喊,那脚步声都没有转回来。

    比绝望更让人绝望的是,明明看到了一线希望,结果发现那希望贴手远离。

    管虎便觉得自己陷入了比绝望还要绝望的境地之中。

    他残存的一丝理智也因此崩溃,他哭嚎不止,拼命拿头去撞门,撞得自己的头血肉模糊,他也不觉得疼痛。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小孔。

    光从小孔中透进来,管虎拼命将头凑到那个小孔处,睁大眼睛向光来处望去。

    光刺得他眼睛痛,他只能看得清一相模糊的身影。

    “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那个身影说话了。

    声音有些诡异,管虎听不出来是谁说的,他如今的理智也让他无从判断。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我盗卖了义仓之粮,十五年来,我盗卖了许多义仓之粮,真正的账簿,藏在龙象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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