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魏尺木抬起头来,项吾与洛侠皆已不见。眼前说话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衣,蒙着一张黑纱,画着一对儿远山之眉,滴着一粒美人之痣,正是黄贞。

    魏尺木满腹惆怅,此时见了黄贞,总算有了一丝开怀。魏尺木伸手上前,想要揽其入怀,不料黄贞却将身子轻轻一错,躲开了他的双臂,轻声道:“尺木……我对不住你。”

    魏尺木突闻此言,心底已觉不对,便猜测道:“是百家盟么?”

    黄贞摇头。

    魏尺木急道:“那是为何!”

    “我……”黄贞樱唇嗫喏许久,终于闭目叹道,“是我心里有了别的人。”

    魏尺木如撞霹雳,一时呆若木鸡,默如石犬,继而便觉有刮骨之疼,字字如刀,划过肋下;还有剜心之痛,字字如锥,啄在胸前。魏尺木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上一次两人重逢,已然是前嫌尽释,互许终身,不过短短几日,黄贞怎么就忽然变了心意了?

    良久,魏尺木才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便是满腔的羞怒,他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断喝道:“那人是谁!”

    黄贞被魏尺木目光所逼,不觉间又后退一步,可她也不愿再做欺瞒,便实言道:“是罗伤。”

    “罗伤?”魏尺木心中跟着念道这两个字,不敢卒信。

    魏尺木自然想不到与他横刀夺爱的人竟是孔门的罗伤。这罗伤非但武功不济,而且相貌丑陋,更兼一腿残疾,如何就入了黄贞的眼?可黄贞之言并不似作假,魏尺木又不得不信。魏尺木忽然想起当初他与黄贞一起奔赴乘氏时,两人在城门外的谈话:黄贞曾言到,魏尺木两番救了罗伤性命是他二人缘分不浅,魏尺木当时却随口说了一句——或许那是黄贞与罗伤的缘分。当初一句无心之言,谁料今日竟然一语成谶!

    ……

    那是魏尺木与洛侠从画伤谷离开之后的事。

    项吾突然出现的那晚,罗伤和章盈一样,也听见了魏尺木与黄贞的谈话,知他二人已经重归于好。罗伤当夜也是满心失落,他知道心疼他的姐姐就要离开他了。罗伤在石屋里辗转反侧,以致彻夜无眠,直到第二日,他发觉魏尺木三人离开,谷里只剩下他与黄贞两个,他那本已认命的念头,又有了转变。

    罗伤自知本是个生而可怜、天不眷顾之人,他原本只想在孔门里有一席立足,能得卓桃儿师姐青睐,已是十分的侥幸。可自到了这画伤谷之中,得与黄贞这等天下仅有的妙人朝夕相处,更以姊弟相称,这又是他哪辈子修来的造化?只可惜,这样一个神仙般的姐姐,也不要他了。罗伤好不容易有机会与这样的绝代佳人朝夕相处,哪里遭得住这得而复失的落差?一念及此,罗伤竟开始怨恨起了魏尺木,怨恨魏尺木为何要来抢他的神仙姐姐。若是没有魏尺木,罗伤想到,或许他和黄贞可以在谷里相守一生一世吧?

    罗伤借着杯酒下肚去寻黄贞,这一回他没有候在门外,也不愿候在门外,而是推门直入。罗伤头一回进到黄贞的石屋之中,但觉满室淡香微醺,令他怦然而动。黄贞心思畅快,倒也不见怪。

    罗伤支吾半天,总算开口道:“姐姐,你要走么?”

    黄贞并没听出罗伤言中之意,只一笑置之。她见罗伤在原处立了半晌,仍不离开,便笑道:“你还有事么?”

    罗伤暗攒勇气,言道:“姐姐,我知道在你心里,我自是比不过他,可我心底实在是遭不住姐姐离我而去!”

    黄贞听了这话,不免想起自入谷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喜愁哀乐,还是吃喝用度,全都仰仗罗伤用力费心,心中自有些许不忍,她便宽慰道:“你在姐姐心里自然也是极重的,姐姐也舍不得你哩!”

    罗伤闻言骤喜,急道:“姐姐既舍不得我,何不留在谷中,安度一生!”

    黄贞听了这话,自知失言,当下拒绝道:“我自然是要与魏尺木在一起的,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罗伤见黄贞态度两转,不似先前怜爱,心中顿生悲凉之感,忽然泣道:“魏尺木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而我却只有你了!”

    黄贞一时无措,无奈道:“你要我如何!”

    罗伤猛然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黄贞哪里能料到这罗伤竟对自己存了非分之想?她自然是不肯答应,当下变了脸色,寒声道:“你莫要胡说!”

    罗伤见黄贞如此决绝,也自知是痴心妄想,他拭干了眼泪,正色道:“既然姐姐不肯要我,但愿姐姐能记得我!”

    黄贞见罗伤回转心思,也收了怒气,敷衍道:“自然会记……”

    黄贞话音未落,但见罗伤忽然伸出两指,遽然插入自己双目之中,一时间血浆乱迸,双目尽毁!黄贞离得极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心、扰了神,她一手掩口,已吓得花容失色。

    罗伤却强忍着疼痛,幽怨道:“姐姐你走吧,我看不见你,也就不念你了!”

    黄贞兀自发怵,罗伤已经一瘸一拐地拄剑而去,他一边走一边仰头叫喊:“苍天不公,厚土何薄!魏尺木,我恨你,魏尺木,我恨你!”

    黄贞虽然没应下罗伤之事,可罗伤自戳双目的画面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她又想到罗伤对魏尺木之怨恨,不由得心里发慌。

    罗伤便是这般用他的一双眼睛,硬生生地把黄贞的心口撕开一角,强行住了进去,永不出来。罗伤之所以自毁双目,倒不完全是因为黄贞的离开,随着他体内的《如长夜》神功愈发精纯,他的目力也愈发折损。罗伤自知不久之后就要彻底失明,与其如此,不如自行毁去,既能提升练功之速,又能一表决心。而对黄贞的离别之恨,便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黄贞既无法面对罗伤,也无法面对魏尺木,她挣扎不过,索性横下心思,入了百家盟,想要把心思都花在师门的传承之上。

    ……

    黄贞见魏尺木良久不言,叹道:“尺木,只当是你我有缘无分,只当是苍天造化弄人,只当是我对你不住……”

    魏尺木听了,反而怒火冲天,心底大骂道,“好个罗伤,我两番救你性命,你反倒要抢我的意中人,你反倒要怨起我了!”魏尺木一念及此,更是不可忍耐,咬牙切齿道:“他现在何处!”

    黄贞见魏尺木这副狰狞的模样,惊道:“你要杀了他么?”

    魏尺木道:“如此忘恩负义之小人,不杀之不足以泄吾恨!”

    黄贞却劝道:“他也是个十分可怜的人,先天瘸了一条腿,如今又失了双目,你就饶过他一命吧。”

    魏尺木见黄贞犹自护着罗伤,心中更是难捱,他强自道:“好,我不杀他,你跟我走!”

    黄贞见魏尺木面目扭曲,眉眼间尽是心痛的神情,也是于心不忍,她想要与之同行,却又不禁想起罗伤自戳双目的画面,竟是极其可怖。最终,黄贞还是摇头不应。魏尺木还要上前,黄贞便向后退去。

    黄贞轻咬粉唇,哀求道:“尺木,你不要逼我了,好么?”

    魏尺木心中糟乱不已,竟有些不知所措。黄贞转身,叹道:“尺木,你我就此别过吧!”说罢,便要离去。

    魏尺木心中百般不舍,目中湿意泉涌,他噙泪道:“诗儿,你能不能不要走!”

    黄贞听见这一句叫喊,再也坚持不住,眸中之泪如决堤之水,潸然而下,可她仍是强收心神,狠下心肠,终于没有回头。黄贞心里并不好受,抬足的一瞬间,已然是泪流满面,湿透衣襟。

    清水眼眸远山眉,

    水净山明不忍回。

    横身一别成追忆,

    蓦然掩面泪偷垂。

    黄贞已经离去,魏尺木并没有强追上去,在他看来,如果黄贞心里不止有他一个,那这份感情还有什么意思呢?魏尺木原本就十分惆怅的心思,此刻又多了十分刻骨的伤痛,他在山里跌跌撞撞,不觉间已到了密林深处,直到神思耗尽,仰面而倒。

    魏尺木躺在林下,难以自抑,终于清泪四溢,倒是他长大后头一回。魏尺木口中喃喃不休:“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

    遥思去岁始关联,若昨日,似千年,几多离散几缠绵。或因卿意我难全,一念起,恨无边,果然今世不同眠。魏尺木于泪中入梦,可就连周公也不垂怜他,梦里一样是凄苦的别离,他才在梦中干了的泪痕,又在梦中无声无息间印上了新的泪花。

    魏尺木被山风吹醒时仍是夜里,醒来的一刹那,魏尺木倒是记不得先前的伤痛,可也只有一刹那,继而他便记起了所有的事——梦里没有他的“颜如诗”,醒来时,仍旧没有他的“颜如诗”。此时天上悬着一轮冰冷的秋月,月光一泻千里,冷冽无比,再加上风过石林,枝叶呜呜作响,好比箫声呜咽。魏尺木被这月这夜这风牵扯情伤,脱口吟道:“思又切,多情偏有无情月。声声咽,风凉恰入凄凉夜……”

    魏尺木再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隐约听到林子外面有人声喧哗,这才勉强挣扎起无力的身子,向外走去。

    那原本空旷的巨峰阵前,而今又是乌泱泱的一片,足有数千人。魏尺木瞧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问君平、种林、林重、张风尘、孙佩兰、冰门三女、袁子峰、“渭阳三鬼”等人俱在,当然还有帮主雷渊、左使水默等盐帮之人。在绿林众人对面,只零零散散地立着数十道身影,可这数十道身影的气势却远胜于绿林的数千人,他们便是百家传人。除此之外,自然还有“金刀螳螂”、“七彩木牛”这两只机关兽,在阵前“虎视眈眈”。只是,黄贞并没有出现,魏尺木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黯。

    雷渊先道:“百家传人本是千古余孽,为江湖所不容,可我绿林一脉从不曾对尔等赶尽杀绝,方能苟延残喘至今,尔等却为何不思前过,反而无故犯我洞庭山?”

    项吾讥讽道:“偌大盐帮竟被一个小小的唐门逼得匿身于尸林之中,遁形于血海之后,若非我百家盟剪除此患,只怕诸位都做了那‘桃花鬼’了!我百家传人含冤近千年,发愤三十世,今日便要先取绿林,一雪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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