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一年,八月六日,隆德,河北宣抚司行辕,黎明。

    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让李纲的生命力透支到极限。此刻,这个清俊的中年人软软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的黑暗。黎明前的黑暗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看不透,沉如巨石,压得他只想叫出声来。

    一万两千人马,逃回隆得的不足一千,解潜生死未知。

    据从南北关侥幸逃得一命的杨志回来说,解潜在遇到金人主力袭击时,根本没做象样的反击。一万多人就那么一路溃散,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尸体铺了整个旷野。

    到此,威名赫赫的姚家军彻底从大宋西军的序列中消失。

    “太惨了!”杨志一脸苍白,“敌人至少在一万五千人以上,好多骑兵。实际上,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三百……只三百铁浮屠就将我军的防线搅了个稀烂。”

    听杨志说完战况,一团郁郁之气凝集在李纲胸口,闷得他浑身涨。解潜军全是步兵,只有一百来匹战马,如果杨志所说属实,在那样的战场条件下,解部根本就不是金人的对手。

    可是,他还是在幻想着其他四路兵马按照既定的作战计划同时推进。如果那样,以解部牵制住金军主力,或许还有解太原之围困的可能,

    但就在第二天傍晚,更加恶劣的消息传来,刘颌军在辽州遇到银术可的突袭,五万多人马丢了个干净,刘颌失踪。

    这个消息震得李纲几乎跌倒在地。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把揪住斥候的领子大吼:“刘颌怎么还在辽州,他现在应该在榆次啊!怎么多天了,他怎么还没动?”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除了解潜在自己的压力下出兵南北关,其他四路根本就没有动。这次救援太原的作战计划从一开始就仅仅存在于书面。根本没有人搭理他李纲。

    解潜完了。刘颌完了。五路并举。泰山压顶。到现在已经折了两路。完颜银术可动作还真是快啊。两天之内长途奔袭一百多里。金人来无影去无踪地攻势让李纲心中一阵寒。

    有这么一支快地机动部队在。整个山西战场已经完全被笼罩在一片朦胧地大雾之中。你根本就不知道金人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银术可地下一个目标将是折可求。

    李纲地目光落在三百里之外地文水。他只觉得双目干涩。到现在。第三次太原之战已经彻底失败了。他还能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李纲心头一片混乱。竟茫然不知所措。

    “杨华。叫杨华来?”李纲大声高呼:“问问他该怎么办。快……太原不能失。大宋不能败……”说刚说完。李纲突然想起。已经三天没看到杨华了。

    “是!”书办慌忙地跑了出去:“我这就去请杨将军来。”

    天开始有些麻麻亮了。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杨华没有来,来的是高昌。

    “你们杨观察使呢?”

    高昌跪在李纲面前,突然放声大哭:“李宣抚啊,杨将军已经带兵去太原了。此去凶多吉少,大人啊……杨将军这是一心求死啊!”

    “啊!”李纲一连退后几步,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

    高昌泪流满面:“杨将军走的时候让我带一句话给大人,他说,国家已到如此地步。作为一个军人,已生无可恋。身为第三次太原之战的作战计划地制订者,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情愿战死沙场,上报君父,下报黎民。”

    李纲痛苦地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滚落在衣襟上:“实在是太傻了,太傻了……”

    “可叹,可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李纲身体一软,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此时,皇帝派出的急脚递带着金牌正在赶往隆德府的路上。朝廷制使带着一张邸报和一份圣旨。圣旨上,皇帝严厉申斥李纲“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不但破坏了宋、金两国和谈的大好局面,反将西军主力在山西战场丢了个精光,如此大败,自大宋立国以来前所未闻。着。免去李纲河北宣抚使一职。撤消宣抚司行辕。贬李纲为保静军节度副使,于建昌军安置。

    至此。朝廷和谈罢兵之心已决。

    邸报上,皇帝用热情洋溢的话赞扬杨华历次战功,任命杨华为东明侯、河东节度使,任命守卫太原的河东道马步军副总管王禀为建武军节度使。抄送全国——在皇帝看来,杨华和困守太原的王禀已经是死人了,在死之前,应该给予他们节度使这个武人的最高荣誉称号,以示嘉奖。

    同一时刻。汾州,文水。

    满世界都是火把地亮光,轰隆的马蹄声敲碎了黎明的寂静。

    完颜银术可瘦长地身躯裹在一件毛毡之后,面色苍白地看着远方折可求的大营。虽然的是盛夏,但清晨的微风吹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冷,同身边魁梧的女真士兵不同,银术可在出生的时候因为得了重病,身体一直不好。在凶残暴躁的女真宗室孩子中一直很受欺负。

    老天爷有时是公平的,拿走你一样东西,就会回馈你另外一种特长。没有强壮的身体,上天就给了他一颗聪明地脑袋。同身材矮小的完颜宗望一样,银术可也以智谋见长。

    自从留下围攻太原以来,半年时间,他杀种师中,击败姚古,全歼解潜,大败刘颌,东征西讨,以一人之力,打得北宋精锐西军一败涂地。这样的功绩。就算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现在,折可求就在前面,一共有六万人马,打败他,整个山西将是他银术可的跑马场。

    身边的娄室已经热得脱光了衣服,浑身汗水在火把中晶莹闪亮。他喘着粗气道:“银术可,你这一路可跑死我了,三天两战,千里奔袭,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打仗的!”

    银术可微微一笑,“跟着宗翰打仗,要的是一个狠字;跟着我打仗,取的是一个快字。雷霆闪电,一击中的。队伍现在怎么样?”

    “减员得厉害。战马也跑死了三百多匹。步兵还拉在十四里之外。”活女接口问道:“银术可,我们现在进攻折家军大营吗?”

    “不。”银术可将身上地毛毡拉开,露出纤细的身体:“折可求。沙场宿将,他的大营不是那么好冲的。就在这里布阵,等他来攻。”

    活女又问:“你不怕折可求跑了吗?”

    “跑了更好,我们的骑兵可以在背后追击,我就担心他不逃不战,就这么赖在大营里不动。不过,他也没有稳守的本钱,西军现在能吃一顿饱饭就算不错了。再则,折可求是谁?折家军地统帅。缩头乌龟的事情,他可是做不出来的。”银术讽刺地一笑:“功在朝廷,名在四夷。他丢不起这个人。”

    夕阳阳笼罩在战场上,一条文水河殷红如血。

    到处都是溃散地宋军,金人地战马在原野上纵横来去,绝望的宋人大声惨呼。

    战斗进行了一整天,还没等到日落,折家军就在女真骑兵地反复冲击下,被彻底击溃了。

    见势已不可为。折可求带着两百骑兵逃离战场,他也不敢停留,一口气逃回延安老家。到次年春天,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才6续返回麟、府、丰三州。名在四夷的折家军也如流星一般陨落了。

    望着夏天地落日,完颜银术可哈哈大笑,大声问:“下一个目标是谁?”

    “张思正,张思正!”一万多女真人大声呐喊。

    “没必要了,张思正、范琼还有胆量与我对垒吗?”银术可大声说:“只怕他们已经得到了风声逃了,我们现在赶出去也找不到人。传我命令。今夜在文水扎营休整。明天回太原。好酒好肉通通给我端出了,为我庆功!”

    “万岁。万岁!”

    北宋第三次太原之战终于结束了,此役,北宋西军损失十三万。姚家军、种家军、折家军,尽数溃散。种师中阵亡、种师道病逝、姚古罢归、解潜失踪、刘颌阵亡、折可求失踪。

    大宋老一代将领在这一片血色残阳中集体谢幕。

    女真以银术可为代表的新一代武将在这次战役中迸出耀眼的光芒,而大宋这边,杨华也将同这个不可一世地女真将领来一次真正的较量。

    更多的将星就要登上历史舞台了:杨华、岳飞、韩世忠、刘琦、张俊、王彦、刘光世……

    夕阳终于落到吕梁山后,最后一抹光辉在山脊久久徘徊,呜咽的文水河奔流南下,一面残破的大旗在西风中黯然下垂。

    不,在离太原城五十里的一处平野,三个斥候骑兵擎着一面鲜红的三足乌大旗如风而来。

    “快,快,快!”

    烈日当空,黄色的尘土高高飞扬,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到哪里了?”杨华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已经过榆次了,中午之前能赶到太原。”关群全身瘫软地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回答。

    过了太岳山,就进入了太原盆地,这一带全是空阔地平原。本来,杨华还命在前面开道的骑兵,为防止部队暴露,一旦遇到人就直接砍了。可这一路走来,尸体倒是见了不少,却没看到几个活人。金人已在太原城外驻扎了大半年,早将这一带扫荡成无人区。

    觉这一点的杨华也顾不了许多,命令全军加快度,顶着过四十度的高温,向太原冲去。

    这已经是出征的第四天了,据军统司的情报人员来报,完颜银术可已经打败了刘颌,正朝文水的折可求部冲去。也就是说。就在昨天,他们应该已同折家军开战了。

    老实说,对折家军的战斗力,杨华并不抱任何幻想,宋金战争自从爆以来,所有血淋淋的事实都证明。北宋地老式军队和僵化的战术已经不适合这场关系到两个国家国运地战场。

    北宋军队自成立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是一只对内而不对外的军事力量,镇压农民起义,军队侵略如火。面队由大量战马组成的北方民族,他们一溃到底。

    富裕的生活,战马的缺乏已经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敌人战马地集团冲锋。而充斥着大量步兵地宋军则让战争成本昂贵到一个让人无法容忍地地步,就拿这次太原战役来说,二十二万人马,若要全部调动,配给充分。至少需要价值两百万贯钱的物资和过五万人地民夫。

    而女真人则不需要那么多辎重和后勤保障,他们可以就地掠夺,可以嚼着肉干。骑着马将兵力快地投放在任何一个战场上。战争成本无限为零。

    这次战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合不对称的战争。

    失败尽在预料之中。

    可是,不甘心啊!

    难道富裕和先进注定要败给野蛮与落后?

    至少杨华。和他手下的两千多人不这么认为。龙卫军将比女真人跟野蛮,更嗜血,更不畏惧死亡。

    虽然从隆德到太原只有七百里路,虽然杨华的部队在缴获了女真人大量的牲口后,已经初步骡马化。但这七百里路走起来却有说不出地艰辛。

    天气越来越热,驮着大量重物,每走一步,汗水都遏制不住地往下流。吸进肺中的空气也因为阳光的炙烤而变得火热。没吸进去一口气,身体就会被烫得一颤。

    不少人都累得吐血,还有人走着走着就倒在了地上。

    战马是不能骑地,要为即将动的突袭积蓄马力,而且,经过这三天的急行军,几百匹好马已经出现掉膘的迹象。一路仓促,战马吃得东西也简单,就一些干草和料豆。那些饿极了马匹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将嘴往路边的青草伸去,怎么拉也拉不开。而驮马和骡子则要用来装载铠甲、兵器和马料。

    艰苦的行军没日没夜,很多人都熬得双目通红。两千多人马在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急行军之后,体能已经耗尽。他们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走着,很多人走着走着就睡了过去,被前面的人拉着,后面的人推着机械地向前运动。

    若不是前几个月每日万米跑和大量地肉食供应,这两千人马,只怕没一个能达到目的地。

    也只有伤员和体弱者才被允许拉着马尾。

    往日凶恶的军官们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作为军官。他们额外担负地背负伤员的责任。否则,以杨华军的士兵的冷酷无情。这些掉队的士兵再也没有归队的可能。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减员,杨华下了死命令,以什为单位,减员一人,全队斩。为了活命,为了顺利达到战场,军官们一改往日地粗暴态度,直接将伤员背在背上,或者挟在队伍中间,强行让那些已经走不动的士兵们前进。

    大军之中,只有关群被许可骑在马上。可在之前,关群也在路上走了三天,直到冲出太岳山区,这才一头晕倒过去。作为龙卫军、捧日军的大脑,他被额外允许趴在马背上。

    “还有五十里?”杨华苦笑起来,作为一军之,他要做出表率,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刚开始的两天还好,他的身体本就健壮,走起路来也“呼呼!”生风。但一到第三天,肋上的伤势复了,每走一步,勒间就隐约疼,呼吸也开始不那么顺畅起来。同肺部的疼痛不同,他那一双脚已经完全麻木了,手一摸,脚肚子已经绷得硬,如同摸到两块石头上。

    一双小牛皮靴子已经彻底磨破,脚板上的水疱都破了,**地同袜子粘在一起。奇怪地是,走起来却不疼,大概是真得失去知觉了吧?

    回头一看,士兵们也都蓬头垢面,活像一群从地狱里冲出来地恶鬼。

    这个时候,他是如此的想念杨志,如果现在这个马屁精在,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主帅捆在马背上。然后,杨华就可以装出一副异常愤怒地样子大声喝骂,接着就无奈地晕倒在鞍子上。

    可现在,杨志也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找死。,而杨再兴则调到捧日军做指挥使去了。杨华身边的四个侍卫平时都将主帅当神一样景仰,根本就没有察觉到龙卫军的军神也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

    “这些笨蛋啊!”杨华心中暗骂,“他娘的,赵明堂和把老子的兵都训练成机器人了。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心,有的只是一颗铁石。”

    热风扑面而来,盛夏的日光下,杨华觉得自己就快要融化了。在蒸腾而起的热气中,黑糊糊的军队就像汹涌的波涛,不可阻挡地朝太原奔流而去。

    听到杨华的话,关群有气无力地回答:“主公,马上就要到了,是不是休息一下。”

    “不行,继续前进!”杨华吞了一口胶水一样的唾沫:“银术可就要来了,必须在他赶回太原之前解决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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