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有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金銮殿上,接受诸大臣们的朝拜——不是例行朝会上的朝拜,而是“还政于天子”以后诸大臣的朝拜。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在这个梦境中,徐阶、丁汝夔、方钝等人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柔顺的文臣,一批亲信的宗室,一群听话的太监。整个金銮殿,不再以辅为中心,所有光环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朱载有一个梦,他梦见大臣们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每说一句话都要用眼角偷看自己的反应,然后揣摩着自己的心思应答,可朱载却又不肯让他们猜到自己的心思,所以他会故意今天言东,明日言西,让朝臣猜不到自己的想法而更加敬畏。朱载享受着被朝臣揣摩自己的心意的感觉,因为那是他手里握有生杀大权的象征,但他同时又要斥责、严禁朝臣揣摩上意,因为天子的尊严是不可侵犯的,因为皇帝的心思是任何人都不能够胡乱揣摩的。

    “你们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听话,按照朕的旨意行事!”

    诸臣颤抖着领旨。

    是的,应该是这样。

    朱载有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南巡了,到了南方,忽然想起当初有一个立了大功又犯了大错的老臣,叫什么?对了,叫李哲。

    那时候朱载已经蓄满胡须了,李哲也已经老了。在“还政于天子”之后,大批朝臣起而攻之,剥夺了李哲的侯爵,削了他家人的追封,刑部彻查下来,众官举报,定下“一百零八道罪名”!

    这个曾以兵权挟迫天子的奸臣,斑斑劣迹被一一揭露,如家藏百万黄金,后院里藏着几百个未成年的少女。遍引私人,勾结内侍,甚至还用佛郎机人的药方以初生婴儿秘制春药,在上海、福建和大员都开了酒池肉林天天荒淫,当然还有更加大逆不道的威凌圣驾、目无至尊——总之这些罪名足够让李哲死一百次!按罪当诛九族,李哲本人凌迟处死!

    不过。朱载还是心软的,他叹息着赦免了李哲诛九族的大罪,所有家眷流放边疆,李哲本人贬去凤阳守皇陵!

    直到几十年后朱载南巡,已经变成驼背的李哲才爬到他面前,口呼万岁。

    “哎,李卿家,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朱载难过地说,他地这种难过。让旁边的太监、大臣都小声称赞皇帝真有仁心。

    “想当年。卿家金戈铁马、驱逐胡虏地时候。那是何等地威风啊!不料今日却……哎。罢了罢了。朕赦免你一切罪过。明天你就回福建老家养老去吧。”

    “皇上啊!皇上啊!当初……哎。老臣万死。老臣糊涂啊!”匍匐在地上地李哲激动得全身**。想要谢恩。却又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朱载是怜悯地望着他。不过他能看见地只是李哲背上那个抽搐着地罗锅。

    “哈哈。哈哈……”年轻皇帝做着梦笑着。这让他身边地妃子很害怕。

    朱载地梦里。甚至没有万国来朝。他地梦里有地只是一切恢复“旧观”。大明地秩序继续走上“正轨”。

    近来。这些梦本来已经有一一实现地趋势。至少在接近。可随着南海战报地到来。情况忽然间生了一百八十度地转变。

    朱载就不明白。那么遥远地南海。干系很大么?为什么朝廷地反应会这么大?

    在他心目中,依然没有把南海作为国家本土的意识,他概念中地祖宗之土,仍然不过是北临长城、南至粤桂这一块大6,吕宋、巴拉望都显得不甚重要,至于新加坡和婆罗,那更是可有可无了。

    但那部分言官清流,为什么却忽然计较起南海的得失来了呢?

    朱载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国土意识。已经和最激进的开海派是完全对立的——因为开海派主张对海外进行无限扩张;也和开明派有了隔阂——开明派是承认开海派已经取得的海外成果的;甚至连保皇派的部分人和朱载也貌合神离——这部分人虽然在政治上倾向于保皇却又在开海中得到了利益,正如尚若水和刘左予。

    朝中几派力量的对比。微妙而平衡,在李彦直丁忧以后,开海派在舆论上一度失声,开明派掌握了朝政,而保皇派则利用“还政于天子”这个话题掌握了舆论地主导权。可是这次南海诸岛的失守却彻底改变了这个格局。

    保皇派的士大夫,并非人人都重视南海的,可他们中间的一帮人却由于在南海购置产业并从中获利,不知不觉中已被李彦直绑架上了这艘战船上,有这一帮人倒戈,保皇派马上就分裂了。

    与此相对应的,由于南海的战守问题成为舆论焦点,掌握海上力量的开海派自然而然地就重新回到话语权的中心来,开海派、开明派和保皇派一部分一加联合,整个朝局马上就出现了颠覆!

    对于这中间地微妙变化,朱载到现在还没搞懂呢!他只是觉得老天爷太开玩笑,只是觉得事情变化得出乎想象,他看到了这种变化,却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生这种变化,更不知道这盘棋局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背后具体是那几个人下了哪几招棋子。

    徐阶是明白的。

    这次的事件,他一开始觉得李彦直做得实在漂亮,漂亮得有些恐怖——人在福建,居然还能够操纵北至京城、南至南海的军政大局!

    可他很快就觉得,这次的事情套路与李彦直以往的行事风格有微妙的差异。这种微妙的差异是很难用言语来表达的,但在徐阶这样地官场老狐狸眼里,两种权谋套路地差异——哪怕只是很小的差异——也比长江与黄河地颜色差异要更加明显!

    “难道,不是李哲?”

    可从事件地得益看来,应该是李彦直在操纵的没错啊。若是别人,也许思考到这里就停止了,但徐阶却继续深思。

    从利益结果反推回去的结论,和从事件推演过程中看到的表象既然矛盾,那也就是说可能有新的变数生了。

    “难道说。是李哲手下的人自主在推动这件事情?”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就说明李彦直一系已经大到内部也开始产生分支与派别,开始产生有自主活动能力地人物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推动这件事的人也必是高手,而且很可能是将来他们在官场中的对手——或是继承人。

    这时候,张居正正在吕宋和胡宗宪把酒倾谈。他们讨论得最多的却不是近在咫尺的马尼拉海战,而是万里之外的朝局。

    在一些人眼里,当下生的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但在另外一些人手里,这些国际问题也只是朝政斗争的筹码。

    由于各地边疆军人地“配合”,在短短一个月内,本来安定无事的大明竟变得烽烟四起、边患丛生!

    东南,胡宗宪、张居正、商行建三人接连上书,而且都是报败!据说广州和潮州也已受到了侵扰。甚至福建也已经被战火波及!可朝廷不敢轻率地降旨处罚战败的军队,因为这时候还要仰赖他们来抵抗外患、收复失地呢。

    东北,王牧民来报说日本进犯。据说。当初曾和王直一起挟持太上皇与景王地破山和尚,回到日本后又站稳了脚跟,甚至利用他引回九州的华人力量大肆扩张。由于之前李彦直一直将目光放在南进的事情上,所以没有在向东、向南两个方向同时采取进攻的姿态,而是采取了对南海积极进取、对日本积极防守的态度,在朝鲜釜山、山东半岛以及琉球岛链采取定点设防,形成一个半圆形军事包围,一边训练新兵一边赶造战船,却没有主动出击。

    这是大明对日本军事上的行动。东海两岸的政治是对立的,但民间的贸易却没有中止。

    日本地白银是大明需要的,通倭贸易是洪迪珍等商人不愿意放弃的,而与大明的贸易又是破山最重要的财货来源之一。所以李彦直和破山便好像有默契一样对这种贸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华商到达五岛以后就地贸易,因为破山为了安全考虑不允许他们踏足九州。

    李彦直允许这种民间贸易的存在,是因为通倭贸易对开海派势力来说是有益的补充,而破山则在争取时间,希望能赶在李彦直处理完大明内部问题之前构建起一道足以自保的防线和一个能够自足的后方。

    他地伙伴——日向宗湛曾问他:“如果让李三统一了大明。我们真的还能守住日本?”

    破山沉默了,可他拒绝束手就擒,拒绝没抗争到最后就放弃。

    在而大明和日本的民间贸易,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维持着。可如今,大明与日本之间的平宁似乎打破了,因为王牧民上报说:“日本犯琉球、掠大员!”

    然后这家伙跑到汉城去,告诉朝鲜国王李说:“倭寇犯釜山了,你快拟表向朝廷求援吧。”

    李愣了一下:“倭寇犯釜山?小王没有接到战报啊。”

    王牧民作色喝道:“我说有就有!难道我的话你都不信吗!”

    李唯唯不敢说不,事后召集大臣询问这事该怎么办。大臣们都说:“他说有就有吧。报上去就是。何必惹眼前这个煞星?”

    李问:“那万一大明真的派兵来,或派使来探寻真相……”

    “我们可以派遣大臣。陈兵边境,万一大明真的派人来问,就说倭寇虽然来犯,但已经退却了。大明来使我们好生招待,若来了兵马,就委婉劝他们回去。”

    李想想王牧民那凶恶的模样,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点头称是,当日就拟奏表说釜山告急,十万倭寇大举来攻,请朝廷兵增援!

    这奏表王牧民先要了去看——当然不是他自己看,而是由席幕僚代目,看过后修改了一些关键词语,才回去让李重新誊抄、盖章,送往北京。

    朱载接到求援奏表,对倭寇又是恼怒,又觉麻烦,怒道:“太祖皇帝钦定日本为不征之国,如今却屡来惹事,可恨!可恨!”

    他就要兵时,西南俞大猷又传来消息,说安南兴九万大军犯边。朱载惊道:“小小安南,也敢如此放肆?”

    “启禀陛下,”兵部尚:“安南之所以敢胆大妄为,据说是因为背后勾结了佛郎机人。其实日本那边,也是听说我南海有失,这才趁机启衅地啊!”

    朱载大恨!

    现在是他重掌朝政地重要时刻啊,少年天子要接掌朝政,在和平时期是比较容易过渡的,若是边患四起,使国家有倾荡之危,那时候人们就更习惯于认同老臣,而非少主了。

    “这些撮尔小国,平时都装得温顺忠诚,到了这关键时刻却都来趁乱打劫——该杀!该灭!”

    倭寇来犯只是让朱载觉得麻烦而已,安南起兵也只是让朱载觉得烦恼,但接下来地一封奏报却叫朱载胆战心惊!

    西北,戚继光报说蒙古人听说大明危机四伏,也已经蠢蠢欲动!

    “什么!”

    朱载毕竟年轻,朝争权谋他算是入了门,可论到对天下大事的掌控,当年乃父嘉靖在全盛时期都没处理好呢,何况现在的他?

    “怎么办,怎么办呢?”

    从东南到东北,从东北到西北,从西北到西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来侵犯——偏偏这时候内部又闹出了问题,不识时务的鲁王竟然上表,称眼前的危局都是徐阶惹来的,要皇帝立刻罢免徐阶,以安天下!与此相应的,是直隶境内的沧州又生了一起暴乱!

    “混账!混账!”朱载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帮叔伯兄弟除了给自己添乱以外,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他现在要的是稳定,要的是保住江山,而不是继续斗徐阶!可是他自己的能力,显然还做不到同时攘外安内!

    朱载天性其实较为柔和,和乃父嘉靖不同,他并不是一个太过逞强的人。在帝国一切都处于顺境时,他也想过要争夺权力,而现在一到逆境,当初那种对徐阶、对李彦直的依赖感又冒了出来。

    这时候,上海的高拱、中央的欧阳德等都开始上书,建议让李哲提前结束丁忧,“夺情以应外事”!

    徐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年轻的皇帝等他点头。

    “李哲……李哲……”

    朱载忽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这是一种信心崩溃的前兆,他感到自己仿佛离开了徐阶、离开了李彦直就没法坐稳这个皇位、管理好这个国家一般。

    点头,还是不点头?

    事情到了这份上,就已经由不得他了。

    这天晚上朱载睡下后,忽然现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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