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卢复礼乘坐小船前往吉贝屿,还没到达,就有一艘三桅帆船迎了上来,船上几个小西洋土番拿着刀剑喝问他干什么。这时卢复礼的船上除了船夫之外一个护卫也没有,他按了按腰间的佩刀,实际上是有些紧张、害怕的——此时那些小西洋土番若要为难他他根本无从抗拒,但想起了李彦直对他的期待与嘱咐,心想:“我万万不能辜负了三公子!更不能丢了华夏子弟的脸!”

    事实证明,李彦直派了他来,眼光还是不错的,卢复礼虽然缺乏经验,但毕竟是止戈馆的弟子,胆色胜过常人,听了那几个土番的喝问,却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们反喝道:“我是大明巡海官部将,你们是什么人!跑来这里干什么!”

    那几个土番被他一喝,反而有些吓住了。有明一代,得益于永乐拓海疆、郑和下西洋的余威,中国人在小西洋甚得尊重,华语也是重要的沟通语言之一,尤其是那些会到东海来做买卖的土番、回回,懂得华语的就更多了。那三桅帆船上的大副图信是个华人与小西洋人的混血,听得懂中国话,对中华是打心里敬畏,听卢复礼自称是巡海官部将,就不敢再大声说话,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是商人,来这里做生意。”又说:“这里是大海上的荒岛,怎么大明朝廷的巡海官巡到这里来了?”

    卢复礼想起了李彦直的宏论,胸膛一挺,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国之王,也都是我大明天子之臣!何况我朝在澎湖本有官署,只是当年因无用而暂时废弃。如今海盗既起,重建澎湖巡检司便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们来东海,连这事也没听说吗?”

    他一开始是引用李彦直的言语,慢慢说开了就自己开始编,若李彦直在此听见,一定要大赞他几声“孺子可教”!

    图新又问:“那大人你这次来是要来干什么?”

    卢复礼声色俱厉地喝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来问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在这里胡乱开炮,还将我大明官吏放在眼里吗!我这次来,一是要向你们宣谕孝廉老爷的命令,二是要到吉贝屿巡察居民有没有被你们骚扰。你们的头领是谁?快把他叫出来我好问话!”其实他这两句话说得有些色厉内荏,只是干大声而已,底气有些不足。

    但图信不知根底,哦了一声,就去和船长卡尔森——也是这艘船上唯一的佛郎机人——说,卡尔森听了一时也摸不清卢复礼的底细,就和图信耳语了几句,其实卢复礼没蒋逸凡那样的惊人天赋,只是专修几样本领,并不懂佛郎机话,他们就算公开说卢复礼也听不懂。

    图信和卡尔森商量过后,就来对卢复礼说:“我带你去见我们的船长。请上船来吧。”

    卡尔森手一挥,就有几个小西洋土番跳了过来,将卢复礼团团围住,图信叫道:“别太无礼!”又对卢复礼说:“请跟着我们的船来。”

    那几个小西洋土番都抽出了刀,卢复礼也按刀对待,只是双方都没有动手。卢复礼这次是乘坐一艘渔船来,船上有两名随行船夫,都是机兵,他们以眼色询问卢复礼,卢复礼道:“跟着他们。”

    小船就这样跟着大船到了吉贝屿,海盗们赶着卢复礼登岸,让他住进岸边一处小木屋中等候。卢复礼在登岸时张望,见吉贝屿渔寨的位置栅倒屋塌,不见人影,风中甚至闻到一些焦臭,他不免有些担心又有些愤怒:“不知寨民如何了。”只是此时他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在身——那关系着澎湖本岛千百父老兄弟的性命,疏忽不得,且将担忧与怒火压下。

    那小木屋外有两个小西洋土番监视着,过了两个时辰有人来换班,却是两个黄皮肤黑眼睛的水手了,卢复礼怕泄露机关,也不敢找他们攀谈。到第二天中午,才在图信还算克制的监视下上了圣约翰号。两名船夫依然被软禁在那个小屋子中。

    佛郎机人将卢复礼带到其中一艘海盗船“圣约翰号”。昨天卡尔森早和其他佛郎机人报告过了,佛郎机人的头目决定就在甲板上会见他。卢复礼登上甲板时,佛郎机人倒也没有搞出个什么刀阵之类的伺候,但两排站立着十几个鬼一般难看的海盗,若是让个文弱书生来此,说不定就吓住了。幸好卢复礼在月港时也见过佛郎机人,对这个物种有了免疫力,心想对方排场越大越不能被吓住,将头一昂,就走到了甲板的最中间。

    在这里,坐着四个人:左边是一男一女,男的披着一身貂皮,戴着宝石帽子,穿着日式的木屐,手里还拿着一根虽然名贵却只有长才会用的盘龙拐杖,身上的饰物虽然华贵,但由于搭配混乱,便显得十分怪异,那女的却穿着长袍,包着头巾,看不清身材面目,只依稀分辨出是个女人;右边那两个男人与左边那男人一般的凶悍,只是身上穿的都是整套的欧式服装,衣服已经很旧,又因为长久没洗,显得很脏,领子和袖口的污垢与他们二人口中的烂牙一样黑得就像要长出虫子来。

    卢复礼一见,心中便生出鄙夷来,对那乱穿华贵衣服的佛郎机人是鄙夷他没文化,对另外两个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家伙更是一见就想退避三舍——他们太臭了。

    三个男人身边、身后,还各自站着一个人,一个褐色皮肤,两个黄皮肤,都不是欧洲种。

    “这一位是宾松船长,”卡尔森指着那个乱穿东方衣服的佛郎机人对卢复礼说,而那个宾松身后则站出一个混血种来给他作翻译,这个混血种就是后来随卢复礼出使的阿拉贡。

    “这一位,是希拉里修女。”卡尔森指着那个长袍女性说,跟着又指着另外那两个又脏又臭的佛郎机人:“这位是哈罗德船长,这位是霍伯特船长。”

    卢复礼问:“这么多船长,还有个修女,那你们这里到底谁作主?我要代我们孝廉老爷传话,却该跟谁说?”

    卡尔森说:“希拉里修女是来传播福音的,宾松船长是我们船队的领,哈罗德船长和霍伯特船长是另外两支船队的领,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对他们说。”

    “原来是三支船队凑在一起。”卢复礼想。

    他还没开口说话,那边几个佛郎机见他一上来就咄咄逼人、问东问西,都感觉有些不耐烦,宾松咬了咬手中的宝石手镯,很不高兴地问卡尔森:“这家伙就是你说的那个巡海官员的部属?”

    卡尔森说:“是。”

    “装模作样。”宾松嘟哝了一声。卢复礼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想来是对方在介绍自己或谈论自己。但随即想起李彦直的嘱咐:别理会对方的态度,我行我素效果更好!就伸手指着那几个船长责问:“你们几个不在自己的国家好好呆着,大老远跑到澎湖来干什么?”那几个佛郎机人都是一呆,卢复礼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说:“昨天在这里开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是我大明的海疆吗?”

    宾松再忍不住,提起那根盘龙拐杖就指着卢复礼说:“你给我住口!本大爷放你上来,不是要你来嚷嚷的!”他这边说着,那边阿拉贡就给他翻译。宾松又说:“我来这里本来也就是靠靠岸,过几天就走。但那岛上的土著敢抵抗我,所以我都杀了!”

    “那岛上的土著敢抵抗我,所以我都杀了!”多轻巧的一句话!可里头却意味着几十条人命!卢复礼一听,气得有些抖,怒道:“你,你……”

    这是愤怒之下的反应,也不用阿拉贡翻译,宾松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哼了一声,移动着他的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巡海官,让他乖乖出来给我行礼,把他手里的好东西都献上来,那我还可以饶他一命,否则我们的大炮你也看见了!嘿嘿,要是敢不听话,这炮口下次就要对准他轰了!”

    卢复礼因为他刚才那句话而气愤填膺,这时脱口就叫道:“好哇!你有胆子现在就进澎湖湾试试啊,看我们孝廉老爷怎么对付你!去啊,去啊!这就进湾试试你们的大炮啊!你以为只有你们有大炮啊!哼!你们居然还敢在我们的地头上杀人!这次我们孝廉老爷一定会判你罪!一定会判你死刑!你个畜生!一群蛮夷!”越说越激动,激动到脑袋热时,噗一口口水就吐了过去——他毕竟是历练不足,李彦直虽叫他我行我素,但他在情绪激动之下竟不懂得控制我行我素的度,什么都顾不得了,这一番针锋相对的狂言充满了明朝愤青味道,而这一口口水更显示出他有做大明御史的资质!

    宾松还在那里听阿拉贡的翻译,一时没有防备,那口口水便受了个中!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才怒火冲天地跳了起来,大叫道:“你敢吐我口水!我宰了你!”

    卢复礼叫道:“来啊,来啊!”手就往腰间按去,然后才现武器在上船之前已经被收缴,这时宾松的拐杖已经辞到,他身子一闪,左手抓住了拐杖,右手抡拳便殴,宾松伸左手挡住了他的右拳,卢复礼哇哇大叫,一个头槌就撞了过去,两人的额头一起红肿,两人的脑袋一起晕眩,因为猛冲之势又一起跌倒,在甲板上扭打起来,一场涉外交涉登时变成了一场闹剧。

    “打得好,打得好!”

    听了卢复礼的描述,蔡大路父子高叫起来。

    “真是胡闹!”博文馆高材生王晶凯虽然是卢复礼有同学之谊,却还是直道:“虽然对方恶霸野蛮,但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简直有辱斯文!甚至有辱国体!”

    卢复礼被他们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

    李彦直却笑道:“对方不过是一群强盗,跟他们讲什么斯文、国体!”心想:“看来派复礼去是对的,若是派了晶凯去,他太过斯文,在那种场合下非被对方吃住了不可。”看了卢复礼两眼,道:“不过我也真想不到你在那样的场合之中居然敢这么大胆,换了我去,也未必敢如此。”

    “其实我事后想想也怕。”卢复礼说:“只是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就控制不住了。”

    李彦直哈哈一笑,说:“这控制不住来得恰到好处!你敢这么放肆,除非他们是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否则对方反而以为你是有恃无恐。嗯,接下来又如何了?那宾松被你吐了一口口水又没占到你便宜,他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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