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似梦非梦地,多尔衮的脑海里交替地出景和画面,一会儿在赫图阿拉的汗王宫,黯然神伤的母亲收拾行囊上了马车,他独自躲在院门后面悄悄地流泪;一会儿在科尔沁宽敞华丽的大帐中,玉儿唱着动听的歌谣,带着一脸纯真烂漫的微笑,给他敬上一碗浓烈的马奶酒;一会儿在朝鲜冰天雪地的汉江之滨,穿着粉红色衣裙的熙贞正睁大着美丽的眼睛,好奇而无畏地盯着他打量个不停……

    这三个女人轮流地出现在他的迷梦之中,她们的眼神都是那样的温柔而美丽,像和煦的春风,像绵绵的细雨,像天边的彩虹,然而当他靠近她们之时,她们却偏偏转身消散,再无影踪,就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无覓处。他的梦里不再有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不再有战场之上的血腥厮杀,只有缱绻绕指的儿女柔情,只有醉卧美人膝的安宁祥和。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多尔衮终于悠悠地醒转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不痛的地方。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根本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处境,而是出于习惯性地吩咐着:“水,水……拿点水来,快去……”

    很快,他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扶起,在耳边柔声道:“皇上,水来了。您小心慢饮,别烫着了。”这声音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微微一愣之时,水已经接近唇边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大口大口地将水喝了个干净,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月光透过窗子铺洒进来。映照在服侍他的那个女子脸上。尽管看不清她地五官相貌。然而在黑暗之中,她那双眼睛却如星辰一般闪烁着熠熠的光芒,这独特的光芒似曾相识,这时候,多尔衮忽然回忆起来了,“你,你不是……”

    他大吃一惊。立即坐直身子,愕然地打量着周围,尽管看得不甚清楚,却也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个简陋的屋子,自己正睡在一堆破败的毡褥中,“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朕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努力回想着昏迷之前所生的事情。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然后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接着看到了日食,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看来。那不是什么虚幻的影子,更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女人,这女人,就是他一年多没有看到地吴尔库霓。他只知道出于某种缘故她被调走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吴尓库霓见他醒来,连忙放下碗,跪地叩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地话,奴婢这次随军来围场,干些浣洗之类的杂活,下午的时候从河边回来碰到了日食,不小心和众人走散,恰好碰到了皇上经过那里。奴婢现皇上坠马昏迷了,怎么唤也不醒。当时来了暴风雪,奴婢也分辨不清方向,只好让御马驮着皇上在雪地里走,结果就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风雪未停,也只好暂时在这里避避了,不曾料您傍晚的时候了高烧……”

    多尔衮顿时恍然了,他问道:“先前朕在昏沉之中听到有人唱歌,莫非不是做梦,而是你唱的?”

    “是奴婢唱的,不料打扰了皇上安歇,实在罪过。”她未免有些惶恐。

    原来那歌是她唱的,他还以为是另外一个女人唱地,这支蒙古情歌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回忆,让他一度彷徨恍惚,接踵而来的却是极度的烦闷和无休无止的恨意。尽管他知道他早已不爱那个女人了,然而那个女人毕竟是他少年之时炙热**的爱恋,曾经在他的心里长年铭刻,即使她现在已经在那里没有任何位置了,却总也无法将痕迹消磨干净。尤其是刚才混乱的梦境之中,他现自己居然还在恨着那个女人,这就更令他烦躁不已了。

    从诧异中清醒之后,多尔衮很快就恢复了习惯性地沉静,他面色凝重地思忖了片刻,侧脸问道:“那么朕有没有说什么话,你听到过什么?”

    吴尔库霓顿时一惊,本想照实回答,但她很快注意到了黑暗之中,从皇帝身上所散出地那种怪异的气息,神秘而危险,似乎期待着什么,又不希望知道什么。于是,她赶忙摇头,“回皇上的话,您一直昏睡着,动也不动一下,更别说说话了,奴婢始终没有听到您说过什么。”

    “哦。”多尔没有追问,似乎略略地放了心。看了看外面地月色,他知道就算他现在认得路途方向,也很难找回大营,估计那些臣子们正在分头带人焦急地四处寻找,不等到天明就会把整个围场搜寻个底朝天,所以用不着担心,就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就是。于是他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虽然这会儿烧得不是那么厉害了,却也是全身烫,难受异常,令他疲惫不堪,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不过这一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头脑清醒之后,诸多烦恼再一次涌上心头,为了排解烦恼和分散精力,多尔衮不得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唯一的听众聊着天,“算起来,朕也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你过得可好?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你?”

    这是吴尔库霓平生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嘘寒问暖,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奴婢,这未免让她受宠若惊,连忙回答道:“没有,没人欺负奴婢,奴婢过得很好,多谢皇上记挂。”

    多尔衮见吴尔库霓如此惶恐,免不了微微一哂,他确实是一个冷漠惯了的人,从来不会对底下地奴才们这般关切地说话的。也难怪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了。“你不必害怕,朕又不会怪罪于你,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吴尔库霓愣住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刚刚说了那样的话,立即改口显然不妥,于是她只好讪讪道:“皇上明察,看人入微。自然什么都猜得出来。”

    “呵呵。这就对了嘛。现在又没有旁人在,不用这般拘谨……对了,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家乡也是科尔沁的吧,科尔沁那边的姑娘,是不是都会唱那支曲子?朕十二岁那年,就曾经人唱过。

    马头琴伴奏,有好多年轻的姑娘在跳舞,刚煮熟地奶浓浓地香味,还有热气腾腾地牛肚火锅,手扒羊肉……好多年啦,现在想想,倒免不了有些怀念呢。”多尔衮慢悠悠地说道。

    吴尔库霓静静地听着多尔衮的讲述,等他讲完了。这才一一回答。

    多尔衮又复笑道:“朕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天高地厚,还琢磨着迟早有一天要率领着八旗将士纵横草原,征服漠北漠南。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业,征服马蹄所到之处的每一片土地,还要,还要睡遍草原上所有的美女,让她们每个人都为能博得朕的宠幸而兴奋不已……男人这辈子,若是骑最好的马,喝过最好地酒,睡过最美的女人,坐过最高的宝座,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不过有时候也觉得,女人真是男人烦恼的源泉,若男人可以单单爱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爱上她本人的话,该少了多少烦恼?朕的确是天底下**最大,最难满足地人,期待地东西到手了,又开始新的一轮烦恼;旧的遗憾去了,新地遗憾就又来了;宁静的时候期望冒险,冒险之后又渴望宁静……唉,朕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也许,朕没有生在帝王之家,而是白山黑水间一个普通的猎户,或者茫茫草原上一个牧民,从来没有见过帝都的繁华,外面的花花世界,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就没有这么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甘心和不满足的吧?”

    吴尔库霓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始终没有插言,也没有回答多尔衮的问话。别有意味的是,男人在寂寞之时偶尔袒露心胸,并不是要获得女人的安慰和排解,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安安静静,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罢了。这个倾听者不需要多么聪明,多么善解人意,也只有如此,他才可以放心地倾吐一番,忘记忧愁虑,暂时地卸下心灵上的负担,最后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他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怎么好,摔了一跤也不清楚伤到哪里没有,加上高烧之时没有服用汤药,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说着说着,越来越累越来越倦,他又一次感到意识模糊,想要昏睡过去了。身上阵阵寒,他打了几个寒战,哆哆嗦嗦地扯着毡子盖在身上,又觉得实在无法御寒,只好将身边的女人拉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借以取暖。吴尔库霓见皇帝冷得厉害,又没有剩余的柴禾升火,于是伸手解开了衣扣,将外面的棉袍脱下来给他盖上。

    多尔衮喃喃地说道:“不行,这样的话你也会冻着的,天这么冷……还是穿回去吧。”

    她摇摇头,“不,奴婢不冷,皇上龙体要紧。”其实,她很想再像先前那样拥抱着多尔衮入睡,然而现在多尔衮已经清醒了,她自然没有了那样的勇气。于是她给多尔遮盖严实,坐起身来,默默地守候着。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马蹄声和乱哄哄的呼唤寻觅之声,很快,窗外的夜色就被一簇簇火把映亮了。吴尔库霓朝外面望了望,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推了推多尔衮,“皇上,快醒醒,外面有人寻来了,这下好了!”

    多尔衮仍然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恹恹欲睡。吴尔库霓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要赶快出去告诉外面那些焦急的寻找者,皇帝就在这里。“您在这里等着,奴婢这就去招呼他们到这里来!”说着,她爬起身来,飞快地开门出去了。

    常年征战的人在深夜睡眠时也照样保持的高度的警惕,尽管多尔衮病得昏昏沉沉,却突然意识到了安全问题,这不免让他立即悚然,翻身坐起,“不要出去,先看看究竟再说……”可惜他的声音怎么也高不起来,更没有力气起身追赶,只好没奈何地看着吴尔库霓远去了。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咣啷”一声,那扇破烂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火把映照之下,进门的何洛会看清了多尔衮的面容,焦急的脸上立即变换成了莫大的惊喜,这强烈的欣喜竟然让他愣了片刻,这才跪地叩头:“奴才死罪,奴才死罪!竟令圣驾蒙尘,实在罪该万死!”

    多尔衮本来已经是伸手握住了身边的刀柄,见到来人是何洛会,这才松了口气。紧张解除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微微点头,“好了,起来吧,你来了就好。”

    何洛会本来正忙着叩头请罪,来不及打量多尔衮,也没想到什么不对劲,不过听到他的话音里明显中气不足,心下不免忐忑,抬头一看,更是一惊:“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伤着了哪里还是病了?……”说着,赶忙上前去搀扶多尔衮。

    多尔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事,就是着了风寒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朝门外望了望,像是寻找着什么人,“对了,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个丫头呢?怎么不见她的人?”

    何洛会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愕然道:“皇上是问刚才出去向奴才们报信的那个丫头呀?奴才不知道她的身份,怕是什么奸细刺客之类的,所以立即令人把她抓起来了。”

    “放了她,她是朕宫里的一个婢女,是她救了朕。”多尔衮懒得多问,淡淡地吩咐道。

    很快,惊魂稍定的吴尔库霓回来了,和其他人一样跪在门口,只抬眼怯怯地朝多尔衮这边望了一下,又赶忙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多尔衮面无表情地朝她瞥了一眼,这才对何洛会简略地交代了一句,“叫她回朕身边伺候着吧。”

    何洛会立即低头,“嗻”了一声,尽管他没有回头去看,但他也知道那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很多事情,只要从男人的角度想想,就用不着再有什么疑问了。

    吴尔库霓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欣喜激动之余,连忙叩头谢恩。

    困境结束了,多尔衮终于放下心来。精神松懈之后,疲惫得没有半点力气,他不再说话,重新合上眼皮,再度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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