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重新将这份折子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这奏请圈地很充分,大致意思是:由于此次迁都,从辽东来的官员、将士、旗丁等诸色人等都需要得到一个可靠的安置,起码要先有住所,再每人分上几亩地,有身份的雇佣些佃农替他们耕种,普通旗丁也可以将地出租赚点银子聊作营生。再者,这次诸多将士勋臣跟随多尔衮入关征战立有战功,按照昔日在辽东占领土地时的规矩,也理应将那些田主跑了之后留下来的无主荒地给圈了,用来作为赏赐。

    这圈地的明细,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所谓“圈地”,就是每个旗都派出几个代表来,骑上快马,在规定时间内绕着田地跑上一个大***,马跑过的地方,就划为界限,***里面的土地自然就成了该旗旗下的财产了。这种方法在这些仍未脱尽野蛮习俗的满人看来,是最公平合理,也不容易引纠纷的瓜分土地方式。只要谁的马跑得最快,那么谁圈到的地就最多。

    当然,土地的肥沃程度也不能忽略,这中间就有学问了。比如天聪年间,凡是新得到明朝的城池土地,那么在圈地时,两黄旗总是会受到最大的照顾,分到最好的土地。至于其他各旗,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嘴多舌,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这样圈来的地,领到各个旗后,再令牛录章京、甲喇章京等分配给旗下的旗丁和将士们。之后,再依样画葫芦。靠再一次地圈地来分配。于是乎,马是否能跑得比人的快,就成了关键。于是为了圈到更多的土地,人们都努力将马养到最好,训练到最快,所以,这在无形中提高了满人的骑术和军马的度,也算是额外收获吧。

    其实。这说到根本。就是**裸的土地兼并。属于奴隶社会末期的生产关系状态。圈地之后必然会生大规模的“投充”,土地被满人霸占为私有庄园,而失去土地地农民不得不继续在这里当佃户,不但要受到和明朝时一样地残酷剥削,甚至在地位关系上要更加卑微,就相当于农奴。

    圈地,投充。是清朝入关之初地六大弊政之一,两者关系相辅相成,如果没有了前者,后者自然不会生;如果批准了圈地奏请,那么必然就等于默认投充。这可是至关紧要的问题,我该怎么办?也就是说,我该如何把这事儿搅和黄?

    存了这个心思后,我赶忙看了看该折子的署名。原来不过是一个官位并不算高的满臣罢了。看了这么久的折子。我对于这类官场的“潜规则”已经颇为熟谙了。看来这不是那些个王公贝勒们想要圈地却不好意思出面,所以找了个一般大臣来替他们上折罢了;或是该大臣揣摩这些王爷们的心意,为了拍马奉承。所以特地上了这个折子用来献媚。也亏了这个折子是我现,如果直接呈到多尔衮眼前,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照准,对于他地想法,我非常清楚。

    怎么办?多尔衮虽然平时从善如流,然而涉及到他们满人的利益时,是绝对不会妥协退让的,我还自认没有这个把握来说服他来否决这项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政策。

    其实,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来,只有先实行缓兵之计再说。况且多尔正忙碌于登基方面的事务,根本无暇顾及这里,我完全可以将这个折子“留中。”所谓“留中”,就是待议的意思,至于“议”多久,就没有限制了,这也算是一种变相“淹折”的方式。如果多尔问起,我大可以巧言令色。

    我刚刚准备将折子收起,却犹豫住了。此事非同小可,虽然现在并不起眼,然而背后很可能那帮子王公们正盯得紧呢,如果过了几日多尔还没有任何回应的话,他们完全有可能自己出面来问询,到那时我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为了避免多尔衮地猜忌,我还是不得不亲自前往武英殿一趟。自从前几日返回燕京之后,由于多尔衮这次身份不同,已经正式成为紫禁城地主人,所以在寝殿方面要特别讲究,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和他一道住在武英殿里了。等到册封大典过后,我就要搬到明朝皇后所居住的坤宁宫去;而多尔衮,将会一直在武英殿居住到乾清宫落成再搬去居住。眼下,我暂时住在武英殿后院的另外一座宫殿“仁智殿”里,因此前去去找他,也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在几盏宫灯地引路下,我很快就到了武英殿前。门口的太监进去通报后,很快就出来了,“娘娘,皇上正与几位大学士商议国事,请娘娘暂时在西暖阁等候。”

    我进去西暖阁后,在炕上坐着等候,一面琢磨着待会儿见了多尔,应该如何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很快,一名宫女端着茶具,进来给我上茶。

    我并没有抬头来看,而是继续琢磨着心思。站在旁边的阿看到她进来,立即上前去接茶具,却猛不防地,听到她一声“啊”,接着就是茶杯晃动的声音。

    “怎么了?”我疑惑着抬起头来,要知道阿办事一向稳妥,不会像现在这样突然失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的手显然已经被溅出来的茶水烫到,然而她却恍若不觉,只是万分疑惑地盯着那宫女的脸看,听到我问,她连忙道:“恕奴婢失仪,只不过她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那宫女立即胆怯地垂下了头,不敢正视我。我吩咐道:“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宫女不敢违背我的命令,只得老老实实地抬起了头。这下,她地五官容貌就被我瞧了个一清二楚——只见她大约十岁,肤色白皙,清新可人,神情柔弱,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像清澈的山涧泉水,又明亮如夜幕中的星辰。就连我这个女人看到了。也禁不住愣神。

    美女我不是没有见过。可这女子的眼睛实在太特别了,但这决不是妩媚勾魂的那一种桃花眼,而是盈盈如一泓秋水,羞涩中带着无邪的纯真,仿佛不染半点浊世尘埃,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南北朝时。那个本来是婢女出身,却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而闻名的绝代宠妃冯小怜,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这个倒也不打紧,最要紧地是,这宫女地面容我似乎曾经在许多年前见过,只不过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

    “你……你是不是从辽东过来地?”我疑惑着问道,一面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些年来的所有相关记忆。

    “回娘娘的话。奴婢是从盛京来。现在正侍候皇上起居。”宫女用柔弱的声音怯怯地回答道。

    她的相貌忽然和我脑海中的一个影像重叠起来,没错,就是她。虽然这许多年过去。她说话的声音也随着年龄地增长而改变,也从当年的少女变成了现在的青年女子,但是这五官的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连神情,都和当年没有什么区别。

    我侧脸向阿问道:“你看看她,是不是当年依雪的妹妹?当初我就看出来她是个美人坯子,果真,今日出落得这般水灵,只是不知道如何进得宫来,还做了皇上的贴身侍女呢?”

    阿点了点头:“小姐看得不错,奴婢也一眼认出她来,所以才被吓了一跳,想不到当年的那个叫乌玛地小丫头,居然会出现在这里,都长成标致地大姑娘了。”接着,一脸感慨之色。当年,她按照我的吩咐,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去资助乌玛和她的母亲,所以对乌玛很是熟悉。只不过两年之后,这对母女不知怎么地,突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院落,让我没少担心过。只不过好几年过去,这件事就渐渐淡忘了,然而今日突然见到乌玛,的确令我大吃一惊。

    奇怪的是,宫女用疑惑不解地眼神看着我和阿,仿佛完全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我从阿手里接过茶水,浅饮了一口,然后和蔼地问道:“乌玛,你这几年来和你母亲搬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信也不留,你不知道你姐姐[吟霜]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她摇了摇头,一脸完全陌生的表情:“回娘娘的话,您认错人了,奴婢不是乌玛,今日也只是第一次见到娘娘。”

    我不敢相信,和同样讶异的阿对视一眼后,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遍,却更加坚信她根本就是乌玛,只不过她为什么不承认,我就难以理解了。“你不是蒙古人吗?你有两个姐姐,一个叫吟霜,一个叫依雪,你叫乌玛,不是吗?当年我还是睿亲王侧福晋的时候,你就认识我的呀!”

    宫女仍然没有承认,眼睛里写满了诚实:“回娘娘的话,奴婢虽然是蒙古人,然而却没有姐姐;奴婢也不叫乌玛。”

    “那你叫什么?”我问。

    “吴尔库霓。”宫女回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手一颤,杯子里的茶水也漾了出来,很烫,然而我却并没有理会。放下茶杯,我又想要确认一下,“你一直叫这个名字吗?宫里有没有和你重名的侍女呢?”

    “回娘娘的话,奴婢打小就叫这个名字,一直没有变过,宫里面也只有奴婢一人叫这个名字的。”

    她叫吴尔库霓?那么她就是当年我翻阅史书时,现的那个疑似细作身份的宫女?多尔衮死后,是她请求苏克萨哈和詹将黑貂褂,八补黄袍,大东珠,素珠等代表皇帝身份的物品伴梓宫入葬。如果不是这件事,那场腥风血雨的大清算也不会来得那么快;而证实多尔衮有篡位图谋,大逆不道的证物,只有这几件物品,也就是一个孤证。眼前,仿佛萦绕着那些个触目惊心的字眼:“诏削爵,撤庙享,并罢谥号,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多尔博归宗……”还有掘坟鞭尸,锉骨扬灰……

    想着想着,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嗡嗡作响,连望向吴尔库霓的眼神都不知不觉地凌厉起来,仿佛她就是大玉儿派来的奸细,潜伏在多尔衮身边,随时准备谋害他的性命,甚至要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样。她很有可能就是原本的那个乌玛,为什么要改名叫吴尔库霓,还对我说谎?难道是我误会她了,她只不过是和乌玛相貌酷似罢了?要知道,她的两个姐姐都曾经为大玉儿所用,难不成她也……

    吴尔库霓当然不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吓得脸色大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就像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这种模样,看在男人的眼里,自然是楚楚可怜;然而落入我的眼帘,却越觉得虚伪。

    “熙贞。”是多尔的声音。

    我一愣,立即醒悟,抬眼一看,只见多尔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站立在了门外,正望向我,脸上倒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并没有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一样。

    “哦,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的,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站起身来,给多尔衮行礼,他走入室内,伸手将我扶起。

    “你不必这般拘礼,她们不过是些下人,用不着这么在意。”他温声说道,接着手一挥,“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没事情了。”

    “是。”阿和吴尔库霓立即转身站到一处,并肩行礼,然后倒退着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看着她们从外面关上了房门,多尔衮这才在我身边的炕沿上坐了下来,然后顺手脱去靴子,找了个靠垫,颇有倦意地躺下来休息。

    我本来想对他提那件折子的事儿,但是看到他这般疲惫,也不便现在就烦他,所以就默默地坐到他身后,帮他按揉着肩膀和脖颈。

    过了一会儿,多尔衮的手搭到了我的手上,柔声道:“好了,不用你再麻烦了,这些都是奴婢们干的活,你现在都是什么身份了,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我并没有放下手来,而是颇为关心地说道:“这算什么,反正我也累不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必矜持那些个身份虚名,妻子侍候丈夫,也是本分之事,你不必在意。”

    多尔衮摸着我的手,转过脸来,微笑着说道:“你刚才是怎么了?我在门口还没进来,你见你盯着小霓子看,那眼神就像最锋利的刀尖,让人望而生畏,我从来都没见过你也有这样的眼神,仿佛她是你的什么仇敌似的,分外眼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吓到她了,你心疼了?”

    我知道多尔衮这人风流好色,身边的侍女但凡有几分姿色的,没有几个不被他染指过的。尤其是听到“小霓子”这个亲切的称呼,我就格外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暧昧,心底里涌动着一股难言的醋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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