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怔间,身后有侍卫禀报:“豫王爷,有两位医士见,请求为福晋诊治。”

    多铎心中疑惑,方才不是人人束手,都说是无可奈何了吗?怎么这又突然间有人主动前来诊治了呢?“怎么,他们下去商议了这一个多时辰,终于研究出新的药方来了吗?”

    “回王爷的话,他们并不是原本为福晋诊病的太医,其中一个是本府大夫,已经外出数日,方才刚刚回府,还带了一个新的大夫来,说是有办法为福晋解毒了。”

    多铎总算想起来了,自己这几日来一直焦虑不堪,差点忘记还有这么一码事了,他顿时大喜:“哦,是不是老陈回来了?快叫他们进来吧!”

    “嗻!”

    很快,风尘仆仆的陈医士进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年逾花甲,却仍然身体健朗,精神矍铄,穿了一身淡灰色的袍子,虽然见到皇室权贵,却依然神色坦然,并没有如寻常人那般紧张拘谨。

    “咳,老陈哪,你总算回来啦,我还以为……”多铎刚说到一半,忽然目光瞟到了陈医士身边的那位老者脸上,顿时惊讶不已:“啊,这不是,这不是……”

    老者深施一揖,并没有用满人的礼节,这样让他与众多太医们比起来,显得卓尔不群。他微微一笑:“豫王爷虽是贵人,却也没有多忘事,还能记得二十多日前。林泉之下的那次偶遇啊!”

    多铎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林间偶遇地隐士,居然是个医者,在他的想法里,医术高明的人肯定都被他们抓来盛京了,怎么可能还有遗漏在山林之间的呢?莫非这才是真正的高明之士?由于他的脾性和周围的满洲贵族们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平时并不习惯礼贤下士,在惊愕之下。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才好了。

    “想不到。想不到啊……早知道如此。当初就直接找先生解毒就好了,又何必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不过也不怪,毕竟那时候哪里知道……”多铎激动得连语句都连贯不起来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神色一变,疑惑道:“你不是早就看出来福晋她‘中毒已深’了吗?又干吗不明白地说出来,及时替福晋诊治解毒呢?一直拖到了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老者淡然一笑,并不局促,“豫亲王这话就是见笑了,当时老夫明明已经说福晋中毒已深了,谁知道她不但不信,甚至连一点紧张都没有,并没有开口向老夫求医,老夫又何必自讨无趣呢?”隐者就是隐者。连跟堂堂亲王回话的时候。都是不卑不亢地。

    多铎又好气又着急,在知道他身份地情况下,还没有几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地。这老头子也有够倔脾气的了,“笑话,你们医者不都是以什么‘行医济世’为立身之本吗?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再说了,我们当时看上去又不像穷人,你还害怕医好福晋之后会少得了赏银吗?”

    “多铎!不要这么同先生说话,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多铎闻声一愣,回头看时,多尔衮已经站在门口了,对他颇为责怪地瞥了一眼,然后转向陈医士,用目光询问着后者。

    陈医士会意,立即解释道:“王上,这位大夫姓王,小人二十余年前在关内居住时,曾经拜为师傅,研习医道,后来小人迁居关外,就再也没有了联系。直到去年时才得到音讯,知道师傅已经在辽东隐居,只不过一直未得机会前去拜会而已。前几日福晋毒,小人束手无策,于是想及此处,就来不及告辞,连夜赶去寻找……小人也十分疑惑,为何当时师傅遇见福晋时已经现中毒迹象时没有主动替福晋解毒。后来才知道,原来这种剧毒的解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研制出来的,师傅看到福晋急着回京,难以阻拦,也只好任福晋去了。等小人找到师傅时,刚好解药已经准备就绪,他正准备动身上京了。”

    多铎终于恍然大悟,他冲多尔衮点了点头,“嗯,现在回想起来,是这么回事。”接着大喜过望,“这就好了,总算有救了,快请先生替福晋解毒,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多尔衮正站在门前,虽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却并没有明显地欢喜,他虽然谦和有礼地朝老者拱了拱手,却仍然谨慎地问道:“这位先生,我虽不同医术,却也知若想确定病症,先要‘望、闻、问、切’,四者俱不可缺,你当初不过是与见了福晋匆匆一面,又如何这么清楚她所中之毒,又如何有这般把握,好似成竹在胸呢?”

    多铎本来就对多尔衮很有意见,甚至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眼下看到哥哥仍然是那一副习惯了的慢性子,不紧不慢地盘问着,就恨不得上去踹一脚。他不耐烦地说道,“好啦,还问这么多干吗?再磨蹭下去,嫂子就算是有十条命也没了!”

    多尔衮想想也是,于是不再询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好,先生这就进去替福晋解毒吧!”

    老者点了点头,迈进了门槛,陈医士也跟了进去。多尔衮和多铎正要进去时,他摇了摇手:“还请二位王爷在外面等候吧,要不了多长时间的。”

    多铎正要说什么,被多尔衮拉住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咱们就不要进去了,等等看吧!是死是活,就看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说罢,向窗口望了望,里面的妻子仍然昏迷不醒,心中的恐惧令他几乎想冲回去死命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死神把她夺走。

    等候是煎熬。是以心为烛,引燃。一点点地熬。等了好象有一百年那么漫长,终于,房门开了,老者和陈医士先后出来,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已经是妙手回春了。

    多铎一等门开,就立即闯了进去,多尔衮用充满期待地目光注视着老者:“先生。怎么样了?”

    老者释然地朝多尔衮拱了拱手。用十分肯定地语气回答道:“请王上放心。福晋身上的毒已经解除了大半,按照老夫留下的药方抓药,每日分三次服用,只消半个月,就可以基本清除了。”

    “啊,好了,这下好了!”多尔衮终于喜形于色。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喜悦得像个孩子。让两位医者出乎意料地是,他并没有立即如多铎一样地直接冲入房中去察看,也没有立即向他们连连道谢。只见多尔朝天上望了望,此时已是天色大亮,他忽然以右手抚胸,双膝跪地,朝着东方拜了

    ::|很是虔诚。

    陈医士在满洲日久,自然听得懂满洲话。他听出来多尔衮在告神:“万能的阿布凯恩都里啊,感谢您派下神医。将我的妻子从死神的阴影下救出,我愿意用一切宝贵地祭祀来供奉您,用最大地虔诚来感谢您……”

    老者在身后说道:“有句话不敢隐瞒王上:福晋体内地剧毒虽然可以清除,却因为五脏俱损,将不可避免地遗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病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作,就算平时不作时,也是身体孱弱,甚至还会折损寿数……这些,就是老夫所无可奈何的了。”

    多尔衮直起身来,却仍然跪在地上,并没有回头。他沉默了一阵,虽然看不清究竟作何神色,但是从他那瘦削的背影中,仍旧能感觉到那深深的失落。

    良久,他又对天说了一段祝词,再次拜伏下去。

    老者听不懂多尔衮究竟在说些什么,于是用目光询问着他的徒弟。陈医士听得很清楚,见到师傅疑惑,于是轻声回答道:“他在对满人所信奉的萨满天神祷告,希望能够用自己地寿命,来抵掉他妻子被折损的寿数,以消除他对妻子的愧疚和亏负,否则他将背负一辈子的自责,永远无法释怀……”

    老者听到这里,不觉动容,花白的胡须微微地颤了颤,叹息一声,并没有言语。

    在汉人的思想里,满洲人无非是一群刚刚从山林中走出来,尚未完全开化的野蛮民族,不但茹毛饮血、残忍嗜杀,更是喜欢伤风败俗,**通奸,又怎么可能有如何真挚而热切的情感,甚至是相濡以沫,不惜牺牲地决心呢?更何况,眼前地这位王爷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居然能对着他们最为膜拜的神明做出这样地虔诚祷告来,就算是汉人,也很少能做到这一点。这不能不令老者感慨万千,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满洲统治者。

    多尔衮并没有在意身后的陈医士究竟低声说了些什么,在向天神祷告时,是绝对不能心有旁骛的。叩拜完毕,他想起身,却有点吃力,旁边的侍卫立即上前搀扶,他摆了摆手,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多铎已经兴冲冲地在里面喊着,“哥,你快过来看看啊,果然有效,嫂子的状况比刚才好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醒来了!”

    多尔衮显然很是高兴,他刚想立即进去探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住脚步,深施一礼,“多谢神医肯出手相救,实在感激不尽,请神医稍稍歇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丰厚赏赐……”

    老者淡淡一笑,“王上莫非以为老夫连夜赶来盛京为福晋解毒,就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吗?”

    多尔衮不禁恍然,笑道:“也是啊,先生的医术,应该是天下第一了吧?再世扁鹊,也不过如此,如果继续幽居林泉之下,岂不是白白埋没了才华?这样吧,我大清不久之后就将迁都燕京,入主中原,就请先生一道迁去吧。我封你为太医院院判,赏三品顶戴,领双份俸禄,使先生神医之名,传扬天下。”

    “呵呵……燕京,老夫此生也不愿意再踏足此地了。老夫在燕京任职十五年,虽然救治了不少人的性命,然而所制各类毒药,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日日合眼入梦,无数冤魂前来索命。东厂、西厂、锦衣卫……助纣为虐,这许多罪孽,真是万死莫赎。”老者说到这里,眼神空洞,神情呆滞。

    多尔衮终于彻底解惑了,他恍然大悟,“莫非,福晋所中之毒,就是你所配制?我临出燕京前,曾经令太医翻阅所有药档,曾经找到过这么一张药方,上面还详细说明了病症状……对了,那上面不是注明了,此毒无解的吗?”

    老者点了点头:“王上所料无误,此种剧毒,正是老夫当年潜心研制出来,被魏忠贤和其手下爪牙大肆使用,谋害忠良,当时不少东林党人,不肯阿附阉宦的正直大臣,俱皆死于此毒。并且老夫还被严令,不得研制解药,在他们的监视下,老夫不得不在药方上特别注明了此毒无解……

    等到十七年前,崇祯皇帝继位,尽诛魏忠贤一党,同时大力清算阉党及其阿附之徒。老夫助纣为虐多年,自然知道一旦落网,必被凌迟弃市,夷灭三族,所以不得不连夜带着家眷仓皇出逃,从天津卫登船出海,一路逃到辽东,就在当时大金的国土上隐居下来。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住了十七载,直到上个月福晋与王爷偶然路过,老夫才现,她居然中了此毒。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有人还记得翻起那张药方,唉……”

    多铎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前几日我把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抓起来审问了一遍,得知就在之前两天,少了一个名叫王敬德的太医,所以我怀疑这毒药就是他拿给太后的,莫非他早年在关内行医时,曾经有机会进入大内,翻阅药档?”

    老者忽然神色一凛,目光一个闪烁:“哦?那王爷可曾探问出,此人是何方人士?大约多少年纪?”

    多铎不禁疑惑,一贯波澜不兴的老者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明显的神色变化,他回想了一下,回答道:“听说原籍好像是保定府的,年纪嘛,应该不到四十岁吧。”

    老者闻知后,如遭雷击,立即僵立当场,作声不得。

    多尔衮问道:“难道先生认识此人?”他已经从老者的神色上,隐约地猜测出来其中缘故。

    “孽障啊,孽障,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逆子,居然继续为害人间,嫌他老父当年所造下的罪孽还不够吗?”老者颤颤巍巍地回答着,浑浊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这逆子已经杳无音信七八年,想不到居然,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药方,不忘继续害人!枉我多年来的谆谆教诲,真是,真是……”

    陈医士连忙上前扶住了情绪激动的师傅,“师傅不必如此自责,毕竟他那也是逼不得以,太后索要,他哪敢不遵命办事?况且他后来定然是心有悔悟,所以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给福晋用了种可以暂时抑制住毒性蔓延的药物,否则以福晋本来的状况,应该支撑不到现在。他之所以突然没了行踪,说不定是连夜赶回去找您,寻求解药去了呢,只不过是和咱们走岔了路,所以没遇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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