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五,燕京,残月西沉,烛泪串串滴落,殷红如血不敢置信的眼光盯着脚下的太医,后者正惶恐得几乎伏地战栗。

    短暂的沉寂后,多尔衮冷冰冰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此毒,有解吗?”

    “回王上的话,微臣从医三十载,阅尽医书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奇毒,若要找到破解之法,可是说是希望渺茫。况且……”太医说到这里时踌躇了一下。

    多尔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是极少有、难得一见,能让他将烦躁的表情溢于言表的,恐怕这世上还没有几件事情。“况且什么?说话别吞吞吐吐的,害怕我治你的罪不成?”

    在太医眼中,这位摄政王不经意间露出的阴郁表情,要远比一般人疾言厉色还要惊骇人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回答道:“况且,就算柳暗花明,找到了解药,恐怕也已经晚了——由于此毒属于慢性作,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慢慢地侵入全身经络和五脏六腑,如果到达了心脉或者骨髓,就绝无回天之力;就算解救及时,那么遗留下来的病症,也足够令中毒之人元气大伤,日后身虚体弱,即使勉强支撑,也难得一般人的寿数了……”

    太医说到这里时,刚要悄悄地抬眼观察多尔衮的反应,就看到眼前的袍角一动,紧接着,多尔衮就猛地站起身来,手背上青筋起伏。拳头捏得格格响,在寂静的夜中令人格外心悸。

    在同一时间,太医和宫女听到一句极其压抑着地,暗哑阴戾的话:“知道你狠毒,却想不到你竟然狠毒至此……既然如此,也休怪我不念旧情。从今以后,你我恩断情绝!”

    话音刚落,他已经走向墙边。摘下了弓箭。然后瞄准夜幕中的残月。冷酷而决绝地,一箭射了出去。接着,将这张华美的雕弓一折两段,颓然地掷于地上。

    太医和宫女相对愕然,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多尔衮自言自语中的这个“你”字,究竟指的是谁。却没有多尔衮的命令而不敢擅自推出。只好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看王上的大光火。

    谁知道,多尔衮却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地一样雷霆大怒,而是极力压抑着,说道:“天下名医,尽汇燕京,不至于没有一点希望地,你回去后要立即找其他深谙药理地大夫们商议。看看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千万不能耽误时间,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太医虽然心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也只得硬着头皮应诺下来:“微臣明白。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不使王上失望。”

    “那好,你跪安吧。”多尔摆了摆手,然后疲惫不堪地倚在靠垫上,不说话了。

    太医已经退去了一阵,宫女心中关切,于是朝多尔衮的手上打量了几眼。估计方才捏碎琉璃盏时用力太猛,割破的口子太深,直到现在仍然有鲜血一滴滴地掉落下来,将明黄色的褥垫染红一片。而多尔衮却恍然不觉,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她赶忙找来纱布,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着。他的手突然一个轻微的颤抖,手指触碰到她地手背,凉冰冰的,苍白而没有生气。看着他的手,宫女的心头莫名地一个酸楚,凄然得几乎红了眼圈。

    “奴婢罪过,碰痛了主子。”她赶忙请罪道。

    “你走,你走……”多尔衮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正当宫女准备悄悄地退下时,他又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失去了焦点而显得散乱的目光瞟了她一眼,接着痛苦地蹙起眉头来,“唔……先别忙着走,我的头很痛,你帮我揉一下。”

    宫女连忙喏了一声,然后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地从旁边爬上了炕,绕到了他的身后,伸出双手来,细致地在他的太阳**上按揉着,每一下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在王上这个烦闷地时候惹他恼火。

    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多尔衮正低头凝视着右手背上的那道陈旧地伤疤。她知道,多尔少年从戎,征战多年,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并不稀奇,然而她只是不明白,他在这个极度烦闷的时候,为什么唯独要盯着这道伤疤,久久出神。

    “七年前,那个元宵夜,大雪漫山……她也是这样替我包扎的,只不过,她当时撕破裙袂,缠绕在我手上的那块布料,早已不知被我顺手扔到哪里去了。可是几个月前她还对我说过,那条破损了的裙子,现在还被她珍藏着,不知道是否褪色了。”

    当重新翻开积累了厚厚灰尘的旧日回忆时,多尔衮的目光,宛如皎洁的月色在水波中,极缓慢,极缓慢地流转着。然而看在宫女的眼里,却蕴含了无尽的伤痛和哀愁,沉重得如同层层铅云,似乎随时可以化作倾盆大雨。

    “她当时还给我唱了一很好听的曲子,奇怪的是,这歌词如此简单,却格外亲切,仿佛它曾经依稀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每一句,每一个曲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地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他的声音非常动听,清朗而高亢,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苍茫辽阔,就像她儿时模糊的记忆,那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草原。

    她禁不住动情,不知不觉地评价道:“奴婢虽然在草原上长大,却也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想必写这曲子的人,也正沉醉在情最浓时吧。”

    话刚出口,宫女有些后悔,毕竟这不是她一个奴婢所能置评的。未免唐突忘形了些。可是多尔却丝毫没有责怪地神色,而是稍稍停顿一下,继续轻声唱着,仿佛是在唱给自己的心一般,“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爱的人儿就会跑来哟嗬……”

    接着,又像在向谁问一样:“果真能如此吗?世事无常,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总会免不了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难道你我这场姻缘际会。也注定要这么早早地。充满缺憾地收场吗?你,你现在一定在等我吧?等我去……去拥着你,最后唱一次这支曲子……既然没有敖包相会,那么何妨不来世相会呢?”

    宫女从未见过摄政王这个样子,就象一沉疴的病人,一惯的英气、锐气、王霸气荡然无存,那双眼睛里的萧索。就如同还没有来得及到来地秋风,只能给人带来无尽地惆怅,而不是任何一种生机和希冀。

    她被多尔衮这种

    呓般地言语吓坏了,正想出言提醒时,又见到多尔衮到了桌子上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酒壶上,愣愣地,看不出任何情愫。

    语调异常干涩:“果然是一语成,当初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玩笑话?什么要死一块死。如今你要死了。我却突然没有了与你一道离去,在路上守护你的勇气了?我多尔衮什么时候也成了食言而肥的懦夫了。”接着,多尔仰天大笑起来。充满了自嘲:“什么军国大事,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万世基业,都可以成为最堂皇的借口,看来我真是在自欺欺人哪!对妻子的一个承诺,却永远也做不到,这辈子,注定我要亏欠一个又一个人吗?下辈子,我要如何才能偿还干净?哈哈哈……”

    笑着,他伸手取过酒壶,将另外一只完好地空杯斟满,凝视着暗红色的琼浆,这诱人的色泽下隐藏的居然是至烈的毒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缓缓地端起了酒杯。

    宫女这下禁不住大惊失色,她真害怕多尔衮在神志恍惚之时会将这满杯毒酒饮下,于是赶忙要起身阻拦:“主子!”

    其实她理解错了,他并没有如此举动,而是动作僵硬地,将杯中的酒悉数倾洒于地,然后颓然地扔掉酒杯,“啪哒”一声,精美的琉璃盏碎裂成数片,就像他此时的心。

    “熙贞。”他如同受伤野兽一般地呜咽了一声,接着伏在桌子上,不动了。

    宫女知道,此时他不需要任何人地安慰,他只需要好好地静一下,或者是自己独自守候着伤悲,一头野狼在受伤之后,往往会孤独地躲在不被同伴注意地角落地默默地舔着伤口,而不是渴望被别人怜悯和同情。

    她收拾掉桌子上的东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她关上房门后,伫立着倾听了一阵,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动静来。她暗暗地叹息一声,步出殿门,抬头望了望那弯弦月,弯弯的月牙,正如弯弯地忧伤。

    “主子,您还不知道奴婢的名字呢,奴婢叫做吴尔库霓。”她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关于吴尔库霓,历史上真有其人,其事迹也和大家所知道的差不多,她的一句话成为顺治八年血腥大清洗的导火索,具体可参见“清史稿列传五”。史书上未曾记载她所属民族,然而但从这个名字上看,她似乎是满人的可能性更大些。然而为了剧情需要,笔者还是特别把这个为多尔衮殉葬的侍女写成蒙古人了。]

    ……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多尔衮一夜未眠,眼睛里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黯淡得没有一点容光。

    地上跪了五六个太医,众人同时摇头,无奈地回答:“没有了。”

    多尔衮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绝望的神色,却又不甘心地,定定地盯着这些太医们看,仿佛要看出点什么希望来。

    “王上,微臣等已经用了整日的时间把御药房里所有相关的医药典籍和脉案处方全部都查阅一遍,终于在前明的锦衣卫所留下的药档里现了这个毒药的方子。”说着,太医就双手举着,将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张呈上。

    多尔衮伸手接过,细细地浏览了一番。他不懂医术药理,所以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见这张陈旧的药方上所记录的药材名称大半都是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冷僻而古怪,能找齐这些药材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一一去寻找出能够破解这些药材的解药呢?

    “你们能确定就是这张药方?”他将这张薄薄的纸放在桌案上,却极其沉重地问道。

    “回王上的话,微臣等经过仔细检验后已经可以确定,那酒中之毒确实出自这张药方。”

    沉默一阵,多尔衮再次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估算,中了此毒的人,最多还能活多久呢?”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由一个太医回答:“以微臣等的意见,少则十日,多则半个月,出了半月,必死无疑。”

    多尔衮又看了一眼药方,结尾的部分很详细地表明了毒理毒性,作的阶段和具体情形。看来这是明朝的特务组织用来暗杀朝廷大臣而专门研制出的特殊毒药,甚至还拿不少人试验过,否则决不会有这么详细的记述。

    他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然而内心里却如万顷波涛,狠狠地拍击着礁石,回荡着一个极度怨愤的声音:除非是对付刻骨的仇人,否则谁能采用此等极其阴毒的手段?难道你为了你儿子,居然可以变成这样一个心如蛇蝎之人!究竟是我被旧情蒙蔽了双眼,还是我一早就看错人了?

    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二十年前科尔沁草原上,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睛;七年前的叶赫山下,那柔情似水的笑容……他的心头忽然一悸,隐隐地,回想起了她那突然认真起来的脸色,和并不像开玩笑似的声音:“你敢,你要是有一天变了心,我就杀了你!”对了,当时自己怎么回应的?好像是故意开着玩笑:“那好啊,如果我变心了,那就算你来杀我,我也没有怨言,谁叫我负你在先呢?”……

    当洪承畴等候在武英殿的西暖阁外时,可以通过敞开着的房门,清晰地听到里面的争执声:一个声音是多尔衮的,一个声音是阿济格的。早听说这兄弟俩脾气不合,话不投机,所以吵架也应该不算出奇。只不过洪承畴疑惑的是,眼下正是多尔衮即将篡位之时,阿济格拥戴还来不及,又会因为什么问题跑来这里粗声大气地反对呢?

    “十二哥,你不明白,她和那些个仅仅用来伺候睡觉和传宗接代的女人们不一样,尤其对我来说,她至关紧要。你不能用你对家里的那群女人们的态度来揣度,人和人不一样的。”这是多尔衮的声音,显然已经出现了情绪波动,接着是烦躁的来回踱步声。

    阿济格的声音中充满了不以为然,“老十四啊,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一向大事小事从来都不糊涂,现在怎么脑子就别不过弯来,偏要去钻那个牛角尖呢?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在到处打仗,你这边又要尽快举行大事,这么多至关紧要的事务缠身,你怎么能轻易离开,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女人?若是传了出去被朝廷大臣们知道,是不是要笑掉大牙?那些个汉臣们弄不好还要私下底给你评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酸号呢,你都不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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