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顿时感觉一阵天晕地旋,如遭五雷轰顶,“终生圈禁”,这四个字落入他的耳中,简直要比“着即正法”要更为恐怖,引起的震撼更为强烈。

    叶臣念到这里时,悄悄地从谕旨的下方朝跪在地上的豪格瞧了一眼,在他的预想中,这位遭此绝望的肃亲王,极有可能当即暴怒,两眼红,跳脚大骂或者找谁拼命。然而,这一次叶臣却也料错了,豪格的眼中,在起初的震惊之后,居然麻木呆滞起来。

    “拿来,我要亲眼看看!”豪格仍然跪在烈日烘烤过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的石板地上,木木地伸出手来,语气虽然稍显黯然,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叶臣本来正想开口斥责眼下这位已经被废为庶人的曾经权贵对圣上谕旨的不敬,然而他的目光刚刚接触到豪格此时的眼神,顿时被其中咄咄逼人的霸气而震慑——尽管豪格被幽禁许久,衣衫肮脏,满脸络腮胡须,前额的头已经乱糟糟地连成一片,但是昔日统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时的高傲不羁,桀骜不驯,此时竟然一齐浮现于他炯炯的双目之中。

    连叶臣自己也不知道,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将手里那本谕旨交到了豪格手中,眼睁睁地看着一脸轻蔑不屑的豪格将谕旨展开,一行行地浏览下去,只是感觉手足无措。

    豪格的目光在谕旨黄色纸张上,缓缓地移动着,最后停留在末尾那一方朱红色的玉玺印记上。他脸上的肌肉开始逐渐抽搐,直到后来,突然变成了极为压抑的哽噎声,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却是格外怪异。等到周围所有人都讶异非常,目瞪口呆之时,这哽噎声已经变成了狂笑,等豪格抬起脸来时,已经是笑得满眼是泪。

    “这是谁的谕旨?谁的?”他猛地站立起来,面目狰狞地质问道。

    叶臣害怕豪格会突然狂,扑上来撕扯他的脖子,于是在回答的同时悄然地朝后退了一两步,同时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们上前来遮挡护卫,“当然是圣上的谕旨了,你难道看不见上面的玉玺印记吗?”

    豪格狞笑着将手里的谕旨一点一点地撕碎,用低沉阴狠的语调说道:“你就不要妄图用这个来愚弄我了,我知道这谕旨是多尔衮拟定的,也是他‘钦裁’的,他可真是仁慈啊,竟然不杀我,不愧是仁厚君子啊!足以让满朝上下歌功颂德啊!我是不是还要写道谢恩折子,感激他的不杀之恩?哈哈哈……我现在恨不得亲手撕裂他们这帮人的脖子!多尔衮,阿济格,多铎,谭泰……”

    “豪格!你不要继续妄言诅咒睿亲王了,你自己死不死无所谓,可你忘记了你那七八个幼子了吗?他们的性命,可都在睿亲王的手心里攥着,倘若你执迷不悟,死不悔改的话,传到睿亲王的耳朵里,想想到时候你的那些个年幼的儿子们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叶臣试图用骨肉亲情来要挟,迫使豪格老实一点,闭上他那张不停惹祸的嘴巴。

    豪格闻言后先是一愣,然而很快脸上浮现出残忍和冷酷的神色,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哼,杀就杀,死就死,倒也干净利落!总比抄家后全部没收去,分派给那些个拍多尔衮马屁而飞黄腾达的小人们做奴隶要强得多,起码不用受任何侮辱了。”

    叶臣算是彻底无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身为人父的豪格竟然冷酷至此!然而接下来豪格的话更让他冷汗直冒,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倘若我要是现在能出去的话,定然搬起石头来,亲自动手把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全部砸死!哈哈哈,多尔衮,你够狠!但是你狠得过我吗?”

    看着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如同疯魔了一般的豪格,叶臣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肯定弄不好连自己都被殃及池鱼,碰一鼻子灰,于是他招了招手,对看守的侍卫们低声交待道:“你们务必要看紧人犯,千万别让他寻了短见之类的,不然咱们从上之下全部都要倒霉!记住了吗?”

    “喳。”侍卫们齐声喏道。

    叶臣最后看了看豪格一眼,按捺住心底的慌乱和窘迫,赶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在刚刚出门的霎那,他听到豪格狂妄至极的怒吼:“多尔衮!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践踏!哈哈哈……”

    他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身后的侍卫们已经将两扇厚重的大门关上。奇怪的是,叶臣的心底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些许的怜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残月西沉,痛痛快快地泄了一番的豪格,颓然地回到了屋子里。只见所有可以供他自杀用的器物几乎全部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连被褥也收走,改为一层厚厚的稻草堆。望着眼前的一切,还有窗外增加后的看守侍卫,他们正严密地关注着豪格在室内的一举一动,如果说可以上锁镣的话,他一定会被锁个动弹不得,即便歇斯底里,也伤不到自己半分。

    豪格虽然极度绝望,然而起初的狂躁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头脑中异常的清醒,他明白:这一定是多尔衮有意安排,特别交待过的。之所以待遇改善,并且形同软禁,不上镣枷,并不是出于体恤怜悯,而是害怕他会自寻短见,陷这位辅政王于不义。想到这里,豪格的嘴角不禁弯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拖着沉重的步子,豪格颇为吃力地一步步挪到窗前,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望了望窗外夜空中的一弯残月,他的思绪不禁飘忽起来,多尔衮现在究竟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和他的党羽们正花天酒地地庆祝着又一场收获极大的胜利?不管怎么说,那都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

    眼前渐渐浮现出多尔衮那张苍白的面孔,豪格突然觉得,自己竟然不那么恨他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尔衮,你天生一副短命相,恐怕是命浅福薄,再多的权利荣耀你也承受不住,看你能得意几时?呵呵呵……”疲惫地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豪格轻轻地叹息一声,算了,不去想这些已经和自己无关的东西了。

    其实豪格并不怕死,相反,他正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从十五岁起就提刀上马,纵横疆场,快意杀敌,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那他怕什么呢?无非是怕死得不是个地方,身为一个战功赫赫的骁将,一个高傲的爱新觉罗子孙,他从来不害怕终归有一天被战场上的敌人削去头颅;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是他最为敬重的死法。可是他深深恐惧,自己会在政治斗争中被人践踏在脚底下,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最后身败名裂,令家人蒙羞,背负恶名。

    可是眼下,他却不得不面临最为糟糕的境地,永远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没有一丝希望,这要比糊里糊涂地死去还要难过万分。多尔衮这一处理方式,看似仁慈,却最为残忍。

    正走神间,手指不知道触碰到了哪里,竟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豪格稍稍一愣,低头看去,却见破旧的桌子边框下,有一根已经生了锈的铁钉冒出头来,足有半寸长。尽管如此,那裸露在外面的部分仍然锋利尖锐。

    豪格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间无声地笑了,凄然而绝望,以至于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笑罢,他缓缓地挽起袖口,将手腕搁在铁钉的尖锋上,静静地凝视了一阵,然后猛地横向一拉。顿时,滚烫的鲜血奔涌而出。

    此时,他竟然没有一丝疼痛了,反而是如释重负的欣然,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轻松过。仰靠在椅背上,豪格轻蔑地嘲笑着外面那些正懵然不觉的侍卫们,心里道:“呵呵……老子要你们统统交不了差!”

    冰冷的感觉一点点侵蚀过来,似乎无穷无尽,直到一切全部陷入黑暗之中,才终于消散。

    ……

    王府里的厅堂中,几个人正围坐在圆桌前,推杯换盏,珍馐佳肴,摆了满满一桌。夜色愈深,酒兴愈浓,这几个前来谢恩奉迎的大臣们逐渐没有了起先的拘束,渐渐放开了许多,开始阿谀奉承,不亦乐乎起来。

    我知道多尔衮要笼络这些忠心投效的文臣武将们,所以亲自出来与多尔衮一道招待这些大臣们。尽管如此,我也并不插嘴,而是微笑着听多尔衮对他们神色霁和的勉励之言,还有“诸位要捐弃前嫌,团结一致之类”的叮嘱。

    “……这次也就罢了,日后如果不是请示公务,就不要晚上到这里来。毕竟让外面的人瞧见了,多数会生出些闲言碎语,给诸位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那就不太好了……”

    正说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下,高声道:“主子,奴才有要事禀报!”

    是阿克苏的声音,多尔衮微微一怔,随后吩咐道:“你进来说话吧!”

    门口的竹帘掀开,阿克苏大步迈入饭厅,打了个千儿,单膝跪地禀报道:“禀主子,刚刚刑部那边有人骑快马来报,被移居到新院子里羁押的肃……唔,庶人豪格突然畏罪自尽!”

    在座所有人都大惊站起,齐齐地盯着气喘吁吁的阿克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多尔衮仍然端坐在圆凳上,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略显迟钝的废话:“哦?那他死了没有?”

    “回主子的话,守卫现时,已经凉了……”阿克苏回答道。

    一声脆响,多尔衮手里的酒杯掉落在花岗石的地面上,碎裂开来,溅起的琼浆沾湿了我的裙袂。

    我也没能预料到,豪格竟然不惜一死来终结这场恩怨,性情刚烈至此。不早不晚,偏偏在给他定罪的当天晚上自尽,无疑是对他的仇敌,他的十四叔,同时又是表兄的多尔衮[豪格的母亲乌拉那拉氏是阿巴亥的妹妹]最大的讽刺。

    莫非历史上豪格也是因悲愤而自杀,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被多尔衮暗中谋害或者自己癫狂而死?历史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豪格的性命也提前四年终结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

    “立即知会所有王公贝勒,亲贵宗室,请他们这就赶去那边等候;传我的令,着刑部衙门派出所有仵作,火前往羁押豪格之所,先维持现状,等我到了之后再作勘验!”多尔衮言语简洁地吩咐完毕,然后对几位大臣们说道:“各位先行赶去吧,我呆会儿就过去。”

    “喳。”几位大臣们离席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在半路上,何洛会突然勒住了马缰,对随后勒马停下的同僚们说道:“我看王爷的意思是,咱们不必太着急赶过去,又或者说绝对不可以最先抵达,这样会被人怀疑是王爷的亲信大臣们赶在诸位王公未到之前有意重新布置现场,替王爷遮掩一切不利的痕迹,这样一来就徒生麻烦了。”

    谭泰颔赞同道:“何都统所虑极是,毕竟席间王爷特地叮嘱过,我们行事需低调些,不要让朝中其他人等怀疑咱们是结党营私,净行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

    后面的刚林,拜音图也纷纷点头称是,“那咱们要不快不慢,偏巧夹在中间去,这样谁都挑不出毛病来,也不会给王爷平添麻烦。”

    几个人商议停当,于是放缓了行进度,一面琢磨着呆会儿该如何说话,才能既帮睿亲王洗脱嫌疑,又能不露端倪。

    等多尔衮最后一个到达时,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已经挤满了人,这些宗室贵族们纷纷小声议论着,却谁都不敢让周围的外人听到,所以个个神情严肃,

    这时有侍卫进院禀报说睿亲王快要到了,大家立即停止了窃窃私语,侧着耳朵听着院外石板路上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到了院门口停下。只见多尔衮挂住了马鞭,翻身下马,在几名精悍的正白旗巴牙喇和王府护军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向这边走来。

    虽然这里站着的都是王公亲贵,但是此时多尔衮威望益盛,大权尽揽,所以他甫一入院,众人连忙站在一道,纷纷向他拱手行礼,语调恭敬:“睿亲王……”

    多尔衮站定后,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拘礼,然后抬眼向那间已经被灯笼火烛映得通亮的屋子望去。他虽然没有说话,却暗暗在胸中叹了口气,幽深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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