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午从皇城回来,我就直接躺在炕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床帏顶上的丝绸看,也不知道究竟这么仰躺了几个时辰。

    “小姐,小姐!您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由于我之前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所以阿娣只得小心翼翼地在门帘外面呼唤着,声音中透着焦急,显然外面已经隐隐约约传了一些风言***,或者一些关于皇城内争斗的风声,或多或少地被局外人看出了某些迹象,所以她很是担心我会不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口,这个寒冷的冬日根本见不到太阳露脸,阴沉沉地隔着一层厚厚的窗纸,室内显得更加阴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阳光的影子,寒冷而阴郁。

    “现在是几时了?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已经快到申时了,雪已经停了。”阿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小姐,王爷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他那边的书房里,奴婢看……看王爷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过去……”

    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终于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没有当上皇帝当然心情不好,活该,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干吗?”

    “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什么?”阿娣不解地问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拥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动作,开始穿衣着履,然后下地掀起帘子,正好迎面对上了端着一托盘茶点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爷那边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

    “是,奴婢告退了。”阿娣喏了一声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吱呀”一声,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缓步走到暖阁的门口,伸手掀起了湖绸的帘子,只见里面早已燃起了灯烛,微微摇曳着,烛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灯下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寂静而莫测。多尔衮正仰面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腾龙云纹的马蹄袖一丝不苟地翻起,下面露出的手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修长手指间,捏着一串素色东珠攒红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经保持这个静止的姿势很久了。

    天气暖些的时候,他喜欢负手站在窗下思考,或者来回踱着步子;但是到了入九的寒冬时节,他就尽量减少这样的思考方式,更多时候就是像现在一样静静地仰躺在椅子上,眼睛望着窗棂或者房梁久久地沉思着,因为他的两腿膝盖早年曾在戎马倥偬中受过风寒侵蚀,只要一到阴天下雨或者数九寒冬时,就经常旧疾作,酸痛不已,不能长久站立。他的这些生活的细节和各种习惯癖性,我了如指掌。

    多尔衮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显然一愣,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踌躇着没能开口。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墙角边搬起一只盛满通红木炭的火盆,然后走到多尔衮面前俯下身,将火盆平平稳稳地摆在他的椅脚下,然后缓缓起身,一言不地注视着他。

    “熙贞,想不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还记得放这个火盆,我……”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说到一半似乎有点艰难,顿了一会儿,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里面不知道究竟掺杂了多少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的,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会来,就是想寻求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是不是?”

    我的目光转移到多尔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它静静地在烛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贵重身份,因为这个式样的朝珠,只有大清国的君主在正式朝会时才可以用,此时多尔衮久久地捏着它,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复杂的念头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为你的命运而悲哀,还是在对你远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当年英明汗独把这件天子之物亲手赏赐与你,你还记得他当时殷切的眼神和嘱咐的话语吗?”我的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忿然,我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了,长久的压抑让我很累。

    多尔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老天。”

    他没有对女人说谎的习惯,所以在我面前,他的回答很是坦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恨恨地看着他眼睛,突然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既然你知道这不是命运,你多尔衮也绝不是听天由命,不知抗争的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却主动地低头退出了呢?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风啊!就算你碍于形势,一心念着大清稳定,可是当我派兵包围崇政殿时,你只要稍一拖延表态,等不了多时,两黄旗一除,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就是你的了,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会怀疑吗?当你出来喝止之前,有没有想到你父汗也许此时正在天上看着你?”

    我昨天晚上在烛下特地着重建议过立十一阿哥最为合适,当时多尔衮也点头了,可是当我在凤凰楼上居然听到了新君是福临的消息,当时的感觉无疑是五雷轰顶,又或者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全身都凉透了,但是碍于庄妃的关系,我没有直接向多尔衮诘问这个问题,而是缓缓地继续说道:“你现在是在后悔吗?是不是晚了点?”

    曾经很讨厌唠叨个不停,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深闺怨妇,但是我此时也禁不住沾染了这个习气,来这里之前也真的想冲着他大一番脾气,把所有想说的话统统倾泻出来,这样才能得到些许的轻松。可是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张失神的脸和幽深的眸子时,却突然失去了这个念头,和彻底与他摊牌的勇气。

    多尔衮默然不语,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准备辩解?我叹息一声,沉声道:“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那好,看来你也很累了,早点歇息吧,我这就告退了。”

    我刚刚转过身,就定住了,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的话,那声音空旷得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吧!”

    我背对着多尔衮,既不愿意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不愿意他也看到我此时的神情,我现在已经掩饰不住,一脸的苦笑,哀伤而悲戚。许久,方才淡淡地回答道:“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休戚与共,全心襄助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以后也是……你真正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

    “我自己?”多尔衮的声音中断了一阵,然后继续道:“也许是吧,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最终收回了拿回它的念头,还不是对自己也有亏负?看来我确实是鬼迷心窍了。”

    “你不觉得你其实很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吗?什么时候你心里才能装下你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呢?你就这么真心真意地对别人付出着,就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报,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以德报怨’,相反就自然会有‘恩将仇报’,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吗?还是根本不愿意去想?”

    背后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他声调平淡地说道:“这个我明白,也从来不幻想着所有人都以诚意待我,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总之我先将以前欠下别人的债还清了,心里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

    我隐隐地猜测出了多尔衮这个所还之债是什么,但我即使心里一清二楚,也绝不能将这些念头全部表露出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的顾虑仍是太多,太重。

    “但你知道吗?人情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又或者,就像那荷塘的莲藕,即使断了,丝络仍然千丝万连,千纠万缠,怎么也无法彻底撇清理顺;就算你今天还了这个人的,也许就同时欠下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愿望满足了,就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永无尽时,难道你情愿一辈子的情感都沉沦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只会越陷越深,再也无法上岸吗?”

    “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吧?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才真正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再没有上岸之日了呢?”身后一阵清脆的珠链碰撞桌几之声,接着多尔衮站起身来,从后面伸过双臂来,将我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熙贞……”接着似乎欲言又止,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那种安全而又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和有力的臂弯里,我一向都会露出自内心的笑容,然而此时,我的心头却蓦然一阵酸楚,强烈到几乎颤抖,难以自持。

    “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就不要再说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叠在他的手上,感觉很是冰冷,我禁不住用力地捏握着他的手,试图把自己手上的温度全部传给他,好让他起码在身体上不再感觉冰冷了。

    “多尔衮,”这是我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而不再是平常客气而恭敬的“王爷”,“我不需要你如何承诺,说什么‘永远’,那些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只会让你背上更沉重的包袱。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沉思一下,今后再面临取舍选择时,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悔无愧,不要再亏负自己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以吗?”

    说到这里,我哽咽住了,眼眶中早已聚积的盈盈泪水在瞬间冲破堤坝,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滑落而下,摔碎在我们俩紧握的手上,现在它们正牢牢地交叉纠葛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滚烫的泪水洒落其上,这种炙热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的,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寂寥。

    多尔衮将下颌搁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我脸庞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自己的泪水仍然难以抑制地继续涌出,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强自按捺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好,我答应你,以后学精明点,多自私一些,是不是啊?”多尔衮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试图缓和我的伤心,然而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痛楚绝对不会比我少半分,也许命运确实在作弄他,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将刚刚开始愈合的创口上层层密布的血痂揭开,却又悄无声息,让人无法听到那破裂的微响;也许,只有万籁俱静的夜晚,才是他独自给自己疗伤的时候。我现在终于读懂了他即使在熟睡时,本来光洁的额头上却隐隐浮现的那条皱痕里所隐藏的秘密。

    我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我所有给自己内心添加的防线最终将会彻底崩溃,即使我曾经认为它已经很坚固了,然后事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

    “希望你能够遵守你的承诺,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只要你愉快了,我也就开心了——你今天很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说完之后,我松开多尔衮的手臂,缓步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因为我始终在逃避,逃避他的眼神,害怕看到他此时的伤痛;还有,一个男人吝啬的眼泪,即使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他眼中隐藏着,坚持着不肯流出。

    在关上房门之后,我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空,忽然一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缕宝贵的阳光竟然悄悄地透过厚厚的乌云照射出来,尽管这光芒是微弱的,然而足以让我感慨万分了,一个声音隐隐在心中默念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爱情何尝不是女人们的战场?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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