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本来一席话毕,正端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杯,揭开盖子刚刚喝了一口,听到索尼的犹疑猜测,脸色骤然一变,将杯子狠狠地往茶几上一顿,顿时温热的茶水飞溅出来。

    “对了,要不是索大人提起这茬儿,我还真是差点给忘了,”豪格一脸阴沉,冷哼一声:“硕托那小子肯定一早就上了多尔衮的贼船,要不然怎么每次宴会狩猎的时候都一个劲儿地往他们兄弟三个那里凑热闹,在灵堂之上还忙不迭地跳出来跟多铎一唱一和呢?看来他们早就暗地里勾结上了,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拜图音连忙附和着:“就是,先皇一向认为硕托才不堪用,性情忤逆,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让他在贝勒的位置上蹲着。本指望着他能反悔思过,不料这家伙的良心却被狗给吃了,不但不思虑着如何尽忠职守,将功补过,反而时常怨忿,心怀不轨,居然跟多尔衮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勾结起来,跑去给人家捧臭脚,真是把他老子的脸都给丢净了!”

    听到拜音图的火上浇油,豪格怒火更盛,猛地一拍桌子:“他要是真的敢勾结多尔衮,妄图附逆谋权的话,可就不要怪我不仁了,到时候一体问罪!”

    鳌拜的莽夫之气也上来了,只见他呼地一声站起,脑门上的青筋跳跃着:“我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请王爷放心,到时候只要您一声令下,我鳌拜立马拔刀宰了他!”

    一脸诡异神情的冷僧机在心底里暗暗好笑:莽夫就是莽夫,也不知道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当硕托是那么容易杀的?人家好歹也是个宗室,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们就算犯了罪最不济也能保个全尸,还能落到你一个站班时连大殿都进不了的家伙手里了?

    这时图赖忧心忡忡地说道:“索大人的怀疑应该没错,况且也是未雨绸缪,毕竟早做准备的好,万一那硕托真的想软硬兼施弄得礼亲王也不得不表态支持多尔衮的话,那可就大大地麻烦了,毕竟礼亲王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不怎么管事儿了,但是说句话还是很有作用的,我们不得不防啊!”

    “呵呵,你未免太多心了吧?也把他们的能耐估计高了吧?他硕托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当年还会被他老子提着刀追得抱头鼠窜,吓得要叛国投明?抓回来之后还可怜巴巴地四处倒苦水,说他阿玛如何虐待他了,真是得笑死个把人:又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孩子,都能提刀上马,打仗杀敌了,还会被他老子整得要死要活的?”谭泰不屑一顾地反驳道。

    “别看礼亲王这些年来一直藏头藏尾,小心谨慎的,可他老人家心里头可跟个明镜似的:当年要不是他带头拥立先皇登基,继承汗位,又拿出一纸什么‘先汗遗诏’把大妃给送去殉葬的话,那现在咱大清可就掉个个儿了,他怎么不知道多尔衮心里有多恨他?别看多尔衮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实际上暗地里肯定恨礼亲王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假如这次叫多尔衮得逞的话,第一个死的恐怕就是他礼亲王!光凭这一点,他是说什么也要阻止多尔衮即位的。”

    谭泰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却不经意地提到了当年汗位之争的内幕猫腻,这的确犯了大大的忌讳,如果要是皇太极在世时听到了这话弄不好得叫他喝上一壶的。现在即使皇太极驾崩,但是这个虽然在大清的宗室贵族中已经不是个秘密的话题,仍然是极为敏感的。所以谭泰话音方落,周围几个同僚就悄悄地给他递眼神,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一时说走了嘴,于是略显不自在地观察着豪格的反应。

    好在豪格似乎正在琢磨着关于代善态度的问题,并没有在意谭泰话语中触犯先皇权威的违禁之处,于是他悄悄地松了口气,幸好这位肃亲王并不是心思缜密之人,但是无论如何,下次也不能信口开河了。

    这时一直缄默不语,若有所思的何洛会终于开口了,他悠悠地说道:“谭都统所言固然不错,单凭他硕托一个人,确实不可能掀起多大浪花的,可要是他联合上其他兄弟呢?别忘了,现在两红旗的主子们,可都不是和礼亲王一条心的。”大多时候谨言慎语,但是眼睛中却闪耀着狡黠光芒的何洛会,虽然最后一个言,但事实在其后确实证明,他的确是这八大臣中最为精明机变之辈。

    何洛会的话无疑是一针见血,大家顿时神色一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豪格的眼皮一跳,紧蹙着眉头问道:“何都统莫非怀疑镶红旗的岳托和正红旗的阿达礼也被硕托拉了去,或者起码也有所牵连?”

    在众人注目中,何洛会点了点头,“正是,下臣最是忧虑此处。”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那阿达礼的阿玛萨哈濂当年可是先皇最为宠信的臣子,同时也是最为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说他对先皇暗怀二心,任谁也不会相信;而阿达礼才十七岁就被先皇恩封郡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眼红,这等厚恩还不够让那小子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何况阿达礼也一直唯皇命是从,向来不怎么亲近多尔衮的。

    再说那岳托,当年他与萨哈濂合力支持先皇继承汗位,那可是功不可没的,多尔衮心里有多恨礼亲王,就有多恨他岳托!难道他不怕多尔衮一旦得志,就先拿他们一家开刀吗?”豪格疑惑道。

    “就是啊,更何况武英郡王还一直为当年先皇随便找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就把他堂堂一个和硕贝勒从一旗之主的位置上撸了下来,只得和岳托共领一个镶红旗而愤愤不平,这还不够他怀恨在心的?说不定他正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把岳托赶走,自己当旗主呢,你说多尔衮能不为他哥哥打这个算盘?”索尼也不能理解何洛会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一个怀疑来,不过也难怪,这个时候任谁也想不通岳托叔侄怎么可能与多尔衮暗中勾结呢?怀疑总归要有个理由吧?

    何洛会两手一摊,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只不过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或者预感罢了。”

    众人“嘘”了一声,个个露出了不屑,暗暗嘀咕着: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故弄玄虚!

    何洛会似乎对众人的不满置若罔闻,话锋一转:“不过呢,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却不能不把它当回事。我提个建议,不如这就派人去他们各自的府前盯梢,看看这个晚上他们叔侄究竟是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还是悄悄地望多尔衮处奔走,不就可以弄个明白了吗?”

    索尼一向“老成谋国”,他谨慎地补充着:“我看何都统这主意要得,毕竟两红旗这棵长在墙头的草可是随时会顺风倒的,咱们即使不指望着他们倒这边来,可好歹也得提防着他们投到多尔衮那一边吧?”

    豪格终于点头了,他抿了抿嘴唇,确定道:“好,我一会儿就派人前去探听——另外,我一直放心不下一件事,也就是郑亲王那一边,他的态度很是个问题,总也不能一直含含糊糊的,这明天就是要剑拔弩张见真章的时候了,这总也得给我交个底,好好筹划筹划吧?”接着他望了望八位大臣,用和善的态度说道:“我看呆会儿诸位大人不如去郑亲王那里去探探口风,顺便也别落下礼亲王那一边,总也算是吃颗定心丸。”

    众人自然是应诺不暇,这时最擅长溜须拍马的拜图音提议道:“明日就是我们和多尔衮那帮人的决战之时了,我等两黄旗大臣世受先皇厚恩,向来无以为报;如今又有幸蒙得肃亲王殿下的信任垂爱,实在要豁出全力来襄助王爷继承大统,我看不如干脆我们几个现在就在王爷面前结下盟约,立下重誓吧!如果谁敢违背了这条盟约,咱们就来个全旗共诛之!”

    “好!”拜图音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另外七位大臣们的一致赞同,于是乎在明亮如炬的***下,八位两黄旗中的实权人物开始了郑重其事的盟誓仪式,尽管他们明明知道此举是自古以来的君王们最为痛恨忌讳的“结党营私”,足可以杀头的罪名,可是眼下却丝毫不能阻碍到他们一脸慷慨激昂的正义之气。

    在箭壶面前,每人上前抽出一支雕翎箭来,然后一齐昂然立誓:“我等向至高无上的天神宣告:誓保肃亲王承袭大统,面南为君;倘若暗生异心,图谋不轨,还请尊贵的阿布凯恩都里神惩治,令敢于背叛者不得好死!”

    望着一个个忠心耿耿的支持者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箭矢齐齐折断,豪格不经意间还是露出了得意至极,胜券在握的笑容……

    济尔哈朗穿着一身宽松闲适的袍子,稳稳地坐在中堂的主位之上,悠然地用精美的青花瓷杯盖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等热气升腾得差不多了,这才浅浅地抿了一口,抬起眼皮来看了看周围正等待得不耐烦的两黄旗大臣们,悠悠地问道:

    “怎么?诸位商议得如何了?准备支持哪位王爷继承大统啊?”

    索尼暗暗嘀咕一声:奇怪,这郑亲王问话的口气怎么和三官庙里的睿亲王差不多?看他悠哉自得的模样,说不定心里早有计较了,还是不要轻易插嘴为好。

    鳌拜当然不会像他想这么多,而是直接拱了拱手,不等其他几位大臣开口,就自顾着汇报道:“我们几个方才早已计议完毕,一定要力保肃亲王继承皇位,谁要是敢横插一杠,我们两黄旗的人可不会任由那人得逞的!”

    济尔哈朗放下了手里温热的茶杯,不置可否地将目光在八位大臣们身上巡逻一遍,似乎欲言又止。

    众人急了,连忙跟着点头道:“我等确实也是此意,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站在肃亲王这一边的,咱大清国除了肃亲王,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承袭皇位的人选来了!”

    “呃……”济尔哈朗终于表态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所议,我很赞同,若是肃亲王能继任大统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呢……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人能够拍板的,你们还要去问问睿亲王的意见啊,要是他也同意了,这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

    来听到他前半段话,大家脸上均是一喜,禁不住互相对视一眼,掩饰不住欣喜之色。可是没想到济尔哈朗的话锋一转,立时给大家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这不是废话吗?他睿亲王要是能同意,我们还用巴巴地跑过来问你郑亲王?

    鳌拜顿时有些被愚弄的感觉,他正想作,却也没有完全丧失了清醒,他粗声粗气道:“那睿亲王要是同意了,还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母鸡打鸣,公鸡孵蛋,骡子生出小马驹来?再说就算他脑子糊涂了,豫亲王和武英郡王哪肯甘休?”

    济尔哈朗丝毫没有因为鳌拜的无礼而愠怒,他微微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鳌佐领也不必过于担忧,毕竟睿亲王也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不会不识抬举的;再说了,明日在大殿之上,大行皇帝的梓宫灵前,谁要是不自量力,坏了规矩的话,那可就是他自找麻烦了。”

    众人见在狡猾的济尔哈朗这里实在套不出更有价值的话来了,看看夜已将深,还是赶快告辞,去礼亲王府上拜谒拜谒为好,于是纷纷告辞。鳌拜在走出郑亲王府那两扇朱漆大门之后,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沉地骂了一句:“老狐狸!”

    意兴阑珊的众人一时没有注意到少了一个人,那就是正黄旗里坐第一把交椅的何洛会。

    何洛会是有心之人,他在其他几位同僚悻悻出门之时,有意放慢了脚步,独自落在了后头,等到他人走远,连忙一个转身,又折返回济尔哈朗的厅堂之中。

    济尔哈朗并没有起身,而是微微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还请王爷指点一二,在下冒昧了。”何洛会恭恭敬敬地拱手请教道。

    这位郑亲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同样小心谨慎,精明机变的何洛会,缓缓答道:“这话只是跟你一个人说的——你心里要有个数,那座靠山是靠不稳的……迟早有一天,他要惹祸啊!”

    ……

    夜色阑珊,已经年过花甲的礼亲王代善终于送走了连夜赶来征询意见,试探口风的两黄旗大臣们,一阵疲惫的倦意袭来,准备起身回卧房就寝时,忽然大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代善不耐烦地抬头,正打算呵斥这个不懂规矩,没等他吩咐就擅自进来的奴才时,蓦然一惊:

    “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连个人通报都没有?”

    门口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微笑着关上了房门,缓步走上前来:“怎么?当儿子的来看望阿玛还需要那些个奴才们通报吗?”

    代善紧紧地盯着这位不之客,甚至心里丝毫没有与这个长子之间的父子情谊,而是用冰冷的语气警惕地问:“你半夜深更地来这里干嘛?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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