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地看着虽然一身酒气,但是双眸依然明亮清澈的多尔衮,半年未见,他的肤色变得黝黑,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可见他在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辛苦的代价,尤其是以他凡事谋定而后动,每一次策划和谋略都要经过殚精竭虑的思考,过度的耗费精神导致他形容憔悴,即使胜利的光辉可以暂时掩盖这些,但是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他实在很难和容光焕联系起来。

    “王爷转战半年,军旅积劳,刚一回府就要为我的事情操心,实在是于心难安,惶恐不已,至于我如何受伤,其中原委,恐怕一时难以道清。”我跪在地上给他叩头,“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得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此事肯定不足对外人道,所以一面伸手过来温柔小心地搀扶我起身,一面口气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豫,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

    “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烛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

    我微微颔,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她们知道主子们是有很多秘密不能让做下人的知道的,所以很是识趣。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一手端着烛台一手轻轻地拨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累累抓痕,他顿时明白了一切:“是不是小玉儿干的?”

    “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

    “果然是她!这个毒妇,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在装疯卖傻,所以特地派人将她软禁起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一不在府中,就出了这等大事,实在是可恶至极!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态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火冒三丈,“刺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这就准备出去提出小玉儿找她算帐,我心里苦笑,你多少还是晚了一步啊!

    我此时左臂根本抬不起来了,只得用右手将多尔衮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

    “什么?!”多尔衮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但我郑重地表情分明在告诉他,这种事情我岂能跟他开玩笑?

    他微愣片刻,这次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我知道你在大事方面一向稳重,不至于拿这种严重的事情来和我玩笑,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

    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揭开盖子一看,这才现这已经是凉透了的茶水,不过他仍然抿了一口,因为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包括我重拳痛殴和在搏斗中用石头将她砸倒的片段都没有故意隐去,而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多尔衮听,因为我知道,只要小玉儿的尸身一浮出水面,那么一切都会暴露无遗的,我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在这方面避重就轻,反而引起多尔衮的疑心。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起伏跳动,然而这个过程中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可见他的心里正进行着艰难的接受过程和考虑着如何善后的问题。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他带着埋怨说道:“唉,熙贞啊,你怎么这般糊涂?如此轻易地就中了她的圈套?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多尔衮看到我疲惫痛楚的模样,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怜惜和感伤,他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

    “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几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以至于心急火燎时头脑不如往常清醒,这也是情理之中,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大部分时间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屡次让你遭受伤害,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

    道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将手肘支在案几上,重重地用手指捏按着太阳**,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我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坚强的男人,他很快就强制着把那种酸楚和液体控制在了没有被人觉察之前,这样做的确很累,但他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我温声劝慰道,然后是欲擒故纵:“难道是我早上得到了你凯旋而归的消息,一时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头脑一热就让全府上下的各色人等都忙活起来,清扫洒水,张灯结彩,准备把一个迎接会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也好让奴才们更加景仰王爷的鞠躬尽瘁,劳苦为国,以后更加上心地为王爷尽忠办事,可能那些看守大福晋的侍卫们也急于尽这份心,所以才会松懈了看守,以至于让大福晋一个人走了出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缘故?”

    我之前虽然也严重地怀疑过是大玉儿在其中搞鬼,故意放小玉儿出来谋害我,可是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了,虽然她很有作案动机,但作案条件似乎却不够,她一个深居后宫的普通妃子,连迈出宫门都困难万分,更何况遥控到睿王府里的侍卫和看守,从容顺当地步下这么多局来?别说我难以相信,恐怕多尔衮也会怀疑是不是担心过头了,所以我才决口不提对大玉儿的怀疑,故意做了一个含含糊糊,却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测,至于其中深意,多尔衮必然能够体察了。

    我也曾经怀疑过那个明显是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的联系人,管家阿克苏,可是再一想,这个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他自小就是多尔衮旗下的奴才,父亲也是正白旗[当年努尔哈赤在世时的正黄旗,后来被皇太极强行换旗,否则多尔衮现在就是正黄旗旗主]的一个佐领,他和多尔衮年纪相仿,自小就是多尔衮的玩伴和练习骑射的伙伴,可以说是一起穿开档裤长大的,虽然主仆有别,但多尔衮待他甚厚,甚至打算再培养个几年之后就放出去领兵打仗的,这样对多尔衮感激涕零的心腹奴才,怎么是一个区区庄妃所能收买或者要挟得了的?

    难道说不是侍卫的问题?或者说确实是侍卫们的疏忽,但阴谋绝对和他们无关。

    多尔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一个简单的疏忽,或者是有人另外的图谋。”

    “王爷!”我猛然想起了一个几乎遗忘的细节,多尔衮一愣,“莫非你又想起了什么?”

    “是这样的,我记得大福晋身上穿的不是她自己的衣服,而明显是丫头的服色,当时我也曾一度疑心过,但是一时情急,就把它忘在了脑后。”

    “哦?那这样看来,就不是侍卫的问题,而极有可能是进去给她送晚饭的丫头,和她调换的服色,来了个李代桃僵,于是她就趁着夜色和侍卫看守多日不免倦怠之时假扮侍女溜了出来?”

    “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越多的人知道,恐怕只会搅乱局势,反而不妙。”

    多尔衮点了点头,下地出门,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过了半晌,他重新入内,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克苏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结果了。”

    这时陈医士已经在外面候见了,多尔衮“嗯”了一声,他方才进来替我诊视伤处,显然阿娣已经将大概跟他讲了,所以他看到我肩膀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倒没有表现出过于意外,在多尔衮关注的目光下,他兢兢业业地进行着本职工作,似乎和我没有任何交流,哪怕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娴熟地帮我清理着伤口,并且告诉我比较严重的状况,就是那狠狠的一刀不但扎在了我的骨缝之间,甚至还将我锁骨的表层上削下了一小片薄薄的骨碴来,并且已经深深地带入了肉中,必须要动镊子将那碎裂的碴子取出来才方便包扎和止血,这其中会疼痛异常。

    我知道没有麻醉针给我打,反正已经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楚和剧痛,也不在乎再来这么一下子,一咬牙就过去了,于是我在多尔衮担忧的目光下一脸轻松地点了点头:“那就开始吧。”

    我的手被多尔衮紧紧地握着,看着血淋淋的伤口面目狰狞,我略微头晕,将脸埋在多尔衮宽阔的胸怀中,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先是一阵阵颤抖战栗,最后痛彻心肺的一下,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来“啊!”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几乎晕厥过去。

    “熙贞,忍着点,这就快好了,很快的,啊。”那一刻我感觉到多尔衮的身体似乎也在和我一起微微地颤抖着,似乎都能听得到他胸腔中深深的叹息声,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鬓,擦拭着我额头上的汗珠,连安慰的声音都艰难起来。

    陈医士的医术高,当然不会让我忍受太长时间的痛苦,他很快施银针帮我止住了血,然后快地几针,就将伤口严密地缝合起来,他每缝一针,我的身体就忍不住抽搐一下,牙关似乎都咬得生痛,直到最后他用云南白药的粉末撒匀伤口处,娴熟地缠绕包裹好绷带,这才大功告成,提笔开完药方后,不等多尔衮问,他就回禀道:

    “福晋的创口虽然深,但是并无大碍,小人已经帮福晋将血止住,创口也清理干净,另外开了内服的汤药,还有配合恢复血气的药材和食补,只要每天按时服药和更换药布,大约过个月余,就痊愈无碍了。”

    “好,你下去看视着熬药去吧,另外,我想你应该明白如何保密药方和如何对外公布福晋的病情吧?”多尔衮点了点头,然后轻描淡写地问道,他故意将“伤”说成了“病”,这是一个不言明的提示,陈医士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若是旁人问起,小人自然会将福晋风寒未愈,身虚体弱,咳嗽不止的病情如实告知的。”陈医士低着头回答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下去吧!”

    陈医士退去之后,阿娣将热水和面巾送来,多尔衮挥了挥手:“我自己来好了,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我另有吩咐。”

    “是。”

    门关上以后,多尔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解开我衣襟的纽扣,轻手轻脚地将我的外褂和亵衣褪去,最后解开肚兜的带子,让我整个沾满血污的上身露了出来,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他洇湿巾帕,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拭着身体各处的干涸的血迹,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分毫,我仰面躺着,任凭他帮我擦拭着,眼睛中逐渐有晶莹的液体涌了出来,鼻子越酸楚。

    等到他转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双手绞着拧水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帮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再一次飞快地涌出,他慌乱着问:“熙贞,是不是伤口太痛?那就大声哭出来吧,那样也许就会好一些,”接着又叹息道:“方才清理伤口时那般痛楚你尚且没有流泪,怎么现在就撑不住了?真是……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处置掉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得你几乎送命,眼下还要吃这样的苦头……”

    “那么王爷年少时即征战沙场,身上落下那么多伤痕,是不是每一次都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大哭一场呢?”我哽咽着开着玩笑,但是勉强的笑容也没有挤出来。

    “傻女人,我怎么着也是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呢?只不过你们女人家身子娇贵一些……”多尔衮勉强地微笑着安慰我。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多尔衮:“我不是因为身上的痛楚,而是感动于王爷对我的信任,按理说这事儿换到那一家里,做丈夫的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会不会是一心想要扶正,而暗中当了杀害大福晋的凶手呢?王爷就那么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吗?”

    “你瞎说些什么?别说以你的为人和品格决不会这样做,况且小玉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我和她结这么多年,已经有好几个被我沾过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谋害过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来,一个已经怀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害死然后毁尸灭迹了,我当时就想一刀宰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是碍于皇上和蒙古科尔沁的势力,无奈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总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来,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让她一跤跌到湖里淹死,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死有余辜!”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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