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规模盛大的庆功宴刚刚结束,皇太极就又得到一个喜讯:他最宠爱的宸妃海兰珠为他生了一位皇子,这个新生的小阿哥在他所有的儿子中排行第八,此时他已经四十六岁了,早已经做了祖父的皇太极如今又一次当起了阿玛,尽管如此,此时的他甚至比当年的初为人父时更加兴奋,几乎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他都一直抱着这个幼小的婴儿不肯放手,连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带着笑意。

    赶来恭贺的王公大臣们很是齐全,但是碍于规矩礼数而不敢踏入皇宫内院一步,兴奋过头的皇太极居然一反常态,抱着孩子到了外院中,向这帮兄弟子侄们炫耀着中年得子的快乐,直到小阿哥的童子尿在他的皇袍上画了一幅小小的地图,这才无奈地让嬷嬷抱回去换尿布。

    称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神色最为怪异的不用说就是豪格了,他先是隔着人缝,眯眼看了半晌兴奋的皇太极,接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满眼都是讽刺和不屑,但我估计他心里最多的是嫉妒和失落,估计他此时在想象着自己出世时,当时只有十七岁的皇阿玛会兴奋成这个样子吗?估计他从小到大这位皇阿玛都没正眼看过他几次,因为他的额娘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妾罢了,甚至在史书上连个姓氏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豪格靠着自己的赫赫功勋和沙场驰骋的话,真不知道皇太极是否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其实我虽然有点讨厌豪格,但是也不是特别地痛恨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多尔衮的政敌,我还真的跟他没有什么梁子,这家伙其实有点好色和野心勃勃,喜欢争权夺利之外,人品倒也不是卑劣,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坦率和直爽,一个典型的满洲汉子,既有粗略狂妄的一面,又有头脑简单的可爱一面。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倒有点同情他了,他本身无错,错就错在他生母的低贱地位让他永远在皇太极的心目中低了一等,按照历史的记录来讲,如果海兰珠的儿子没有夭折的话,恐怕未来的储君就真的是这个**稚童了,面对这样的未来,豪格不会甘心,多尔衮自然也不会甘心,所以此时心情最为阴郁的,恐怕除了大玉儿就是他们两个了吧。

    是夜,皇太极又在宫中大排筵席,这次是为了庆贺他的第八个儿子顺利降生,在自内心的喜悦中,他是来者不拒,逢敬必饮,最后自然是酩酊大醉,这才被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回寝殿安歇,可苦了那几个内侍了,皇太极这段时间又有胖趋势,估计此时体重已经突破两百斤的大关了,他们爱新觉罗家族的这一代兄弟基本都是雄壮魁梧,孔武有力的类型,个个都在一米八以上,所以又高又胖的皇太极出门必须由两匹骏马轮流驮载就可想而知了。

    这场筵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敲过二更鼓后,疲惫不堪的多尔衮才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和我一起下了马车,回到了府中,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接去了我的院子,由于脚踝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一整天的活动估计又弄痛了,所以他的步履略微有些蹒跚,我想扶他一把,被他拒绝了,尽管他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彻底放松,但却绝不愿自己疼爱的女人为了照顾他而辛苦,多尔衮摆了摆手,温和地说道:

    “熙贞,不必如此,你已经是有了身孕的人了,自己要疼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我这点皮肉小伤算不了什么。”

    我正要说话,依雪和阿娣早已经抢步迎出来,一左一右地将他搀扶着送入了我的卧房中,然后打水伺候他洗脸更衣,等我自己沐浴更衣完毕出来时,只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几案旁,尽管窗外的夜幕中明月高悬,可他却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份良辰美景。

    那杆好久没见的烟杆又出现在了多尔衮的手上,尽管在我的关切和告诫下,他也着实戒了一段时间的烟,不过现在再一次看到他吞云吐雾,我微微地叹息一声,看来男人确实需要酒精来麻醉,也需要烟草来清醒,尤其是今天八阿哥的出世,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此时的他确实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以后的对策了。

    我在多尔衮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许久才轻轻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很累啊?夜已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脸色也略显憔悴,“确实有点累,我的酒量虽然不差,但是连着两场筵席,还是感觉有点吃不消,撑到现在也很勉强,可是现在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吧,不必陪着我熬夜了。”

    我听到多尔衮这句淡淡日常的话语,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阵黯然,他的身体确实有些先天不足,细瘦文弱,跟强壮一点也沾不上边,很容易疲劳,但是个性极为好强的他根本毫不顾忌这些,在强韧的意志力支撑下,他的在几乎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出精力旺盛,年富力强,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劳的模样,而他的实际情况,只有我最为清楚,所以也最为担心。

    我将一杯醒酒茶送到多尔衮面前,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和体贴:“王爷,还是喝点茶醒醒酒吧,不然头会很痛的,明天一早还要去衙门里处理公务呢,没有个好身体怎么行?”

    他接过来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来,然后继续将大拇指按在太阳**上沉思着,我想起了白天时他站在皇太极身边小小翼翼地逗弄着初生的八阿哥,温柔地抚摸着孩子那细嫩的小小脸蛋时,脸上洋溢着纯真而明净的笑容,那个笑容几乎没有参杂一点功利和虚伪的杂质,仿佛不是皇太极中年得子,而是他多尔衮初为人父一样,快乐得那么彻底而自内心,我真怀疑,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孩子从出生的一刻起,就即将带给他的麻烦。

    “王爷是在想关于八阿哥的事情吗?”我忍不住问道。

    “是的,还真的被你说中了,宸妃果然产下一位皇子,看来她的确很有福气,第一胎就是个阿哥,皇上以后定然会更加宠爱她了,而且自然会对这位八阿哥另眼相加,正所谓‘爱屋及乌’嘛!”

    “对啊,她的确运气很好,想想皇后和庄妃都各自生了三个女儿,莫非老天真的没有眷顾她们?如果中宫有子的话,恐怕储君的头衔早已确定了吧?”我故意提到了大玉儿,但是口气却是那么的不经意,我是想不露痕迹地试探试探他的反应,毕竟我对于大玉儿腹内胎儿的父亲究竟是谁很有兴趣,尽管那个怀疑有些牵强和缺少说服力,但是我敏感的内心却一直不能将它消除掉。

    听到“庄妃”二字,多尔衮的眼中果然有一丝异样迅闪过,不过他拿着烟袋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抖动,他稍微愣了一下,不过还是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其实皇后和庄妃生不生皇子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毕竟这是她们后宫的女人们自己的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大玉儿生男生女,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看着旧情人为自己的仇人接连生育,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我想起了历史的一个细节:顺治的乳母是多尔衮从自己的正白旗里特地挑选的,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这很违背常理,皇太极自己的老婆生了儿子干吗还要多尔衮帮他找乳母呢?这其中恐怕就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庄妃这一胎生的是阿哥的话,对她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帮助,毕竟皇上已经有这么多皇子了,况且她的地位不是最高,海兰珠的八阿哥珠玉在前,皇上是不可能在立储君时考虑她的儿子的,所以才说无足重轻?”

    多尔衮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总之我不希望她生出一个皇子来,因为生在帝王家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皇子,将来的路将艰难莫测,对于想不引起身为皇帝的兄弟的猜忌,又不甘于平淡的人来说,的确是件矛盾的事。”

    “就像你自己的经历,和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隐藏和韬光养晦,**和仇恨是最难抑制的,而你却做到了,但这其间的痛苦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体会,所以你不希望下一代的人再一次陷入到和你同样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不是吗?”

    “熙贞,你果然了解我的心,在我疲惫的时候,能将心事向你透露一些,让你和我一起交流,听听你的建议,确实不无裨益,所以说,我们只生一个儿子好了,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险恶风雨等着他,他也不必饱受兄弟反目,相煎太急的矛盾和谴责,因为手足相残,结果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毕竟一个人真正成长和成熟练达起来,是要经过无数惊涛骇浪的磨炼和吃过无数次亏才能增添经验的,他多尔衮要不是自小就从血雨腥风的手足相残中看多了冷血无情和残酷算计,又怎么会磨砺出现在的精明睿智呢?温室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环境,就像我在现代的电视上看到的鹰鹫是如何成长的过程,它的父母会在第一个蛋产下的一个星期之后再一次产蛋,第一只小雏鹰出生一个星期之后又有它的弟弟或妹妹出世,而食物有限,它出于鹰类家族的冷酷和现实,必然会抢夺走所有食物,并且对那个比自己弱小的雏鹰施以残酷的迫害,直到彻底折磨死自己的弟弟或妹妹。

    对此我曾经感慨过鹰鹫家族的残酷,虽然自然界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但是总归应该给它们兄弟之间一个相同的起跑线吧?可惜,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不公平的,无论是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这和他们的帝王之家的竞争是何等相似,我奇怪的是,多尔衮既然对此深有感触,却又为何如此感性呢?看来他的骨子里真的存有一丝善良和温情,我开始害怕起“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来了。

    多尔衮伸出手来,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我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揽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腹,微微地感叹一声:“熙贞,你知道吗,他就是我的一个希望,虽然他现在还在你的肚子里沉睡,但我知道,我们的孩子将来肯定是最不同凡响的一个,我会用我最大的精力,把他培养成一位英明而优秀的君主,有这样的儿子来继承的我事业,才能让我放心啊!”

    “所以说,你已经决定了,不论皇上想要从他的皇子中挑选哪一个即位,你都不会甘心臣服的,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你必然要将它夺回,不论是从皇太极手中还是从他的儿子手中。”

    “那当然了,你男人怎么能向一个手无寸功,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跪拜叩呢?既然我为大清国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那么我就有理由收获我应得的回报,何况这些是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里的温情和柔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野心勃勃的神采,看来他终归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人,他生来就是要奉献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的,他宁可要昙花绽放时的绚烂和精彩,哪怕短暂,也不会甘心当大江滚滚东去时的一朵小小浪花。

    我们一直谈到明月西沉,我望了望窗外的拂晓残月,伸了个懒腰,故意调节调节气氛,摇头晃脑地吟诵了一诗词:

    “今宵梦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诉?”

    我夸张了的陶醉表情把心事重重的多尔衮逗笑了,“呵呵,美景果然是美景,但是总也比不过我身边的娇妻,你的千种风情就找我诉说好了,也不必惆怅了,哈哈哈……”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耳厮鬓磨,两情相洽,整个室内春色浓浓,偶尔传出欢声笑语,窗外的月亮似乎都睡熟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也难怪,我和多尔衮一直到了东方出现鱼肚白方才沉沉睡去,我侧脸一看,旁边的枕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这家伙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就悄悄地爬起来走了,还真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啊!不行,以后可不能再打扰他这么晚了,一个体贴贤惠的妻子不应该只为自己的欢愉着想的。

    用过餐后,陈医士请求入内替我诊脉,我示意依雪请他进来。

    由于有依雪在场,所以谨慎的陈医士并没有询问我和多尔衮之前几天的一波三折,过我还是告诉他了多尔衮脚部受伤的经过和情形,吩咐他一等多尔衮回府,就立即赶去他那边替他医治。

    “是,小人明白,请福晋放心吧,王爷的伤势会很快痊愈的。”

    我点了点头:“我相信的你医术,也希望你能够保证我在怀孕和生产中一切平安顺利。”然后伸出手来放在枕垫上,陈太医跪坐着正欲帮我号脉,忽然一眼瞥到我的腰间,神色突然一变。

    我一愣:“怎么了?”边说边下意识地望向腰间,并无异样啊,只不过多了一件新的配饰罢了,那就是海兰珠送我的香囊,我还特地欣赏了半天大玉儿的手艺呢。

    陈医士正色请求道:“小人斗胆请求,不知福晋能否解下所佩之物让小人一观呢?”

    “好。”我解下香囊,陈医士伸手接过,贴在鼻孔前嗅了嗅,然后解开了袋子收口处的细绳,将里面的香料倒出一些来,细细地用手指捻着,一时间沉吟不语。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祥之兆,“莫非……莫非这香料中有不利于我腹中胎儿的麝香?”虽然我没有闻出来香囊中有类似于麝香的气味,但是我读过一点点[辞海]中的医学分册,隐约记得麝香会造成孕妇流产和早产,因此还特地谨慎地闻过,觉得确实没有才安心佩戴的,而现在看陈医士这个古怪的神情和举止,心中的疑云陡然升起。

    陈医士抬起头来,严峻异常地回答道:“这不是麝香,但是比麝香更为可怕,小人怀疑……”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住了,我会意,转头对依雪吩咐道:“你先下去给陈医士沏杯茶水来。”

    “是。”依雪退去了。

    “好了,你可以说了。”我对此极为关注,心里也忐忑不安。

    “请问福晋是否还有另外一只与此匹配的香囊?”

    我佩服他的料事如神,居然猜到了还有另外一只香囊的存在,于是我转身去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另外一只杏黄色的香囊,递到他的手上。

    陈医士打开这只香囊,同样将里面的香料倾倒出来一些,再一次仔细观察和闻嗅,我的心情愈紧张起来,看来此事果然蹊跷,这香囊中暗藏玄机。

    半晌之后,陈医士微微叹道:“高明,果然高明,不知是何许人也,想出这么阴毒的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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