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到极致,反倒不觉得有甚可惊了。

    沈知书定定地接了那折子,翻开来放眼一扫,目光略僵不可动。

    心中虽已猜到了七八分,可却未想到圣谕会是如此简落。

    所谓改制,无非是废除外廷预议册后之权,而内廷册后纳妃之事,权仗皇上一人之意来决。

    初看虽稍有迟疑,可他合折一想,改此一制也应是如此简落。

    莫论册纳与否,莫论所册谁人,莫论行何典仪,从今往后满朝上下没人能再就此间种种而上谏言,更遑论中书宰执能再拜表请奏了。

    为了孟廷辉?

    沈知书眼底浓色重重。

    怕不仅仅只是为了孟廷辉罢。

    皇上这回是当真要下诏立威,清清楚楚地告诉这满朝老臣们,不论他们从前的资历有多深、功劳有多高,祖制如何而朝制又如何,这往后,任你是谁,都别想再妄图左右皇上的决议!

    此事若搁在往日,那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满朝文武为何注目于皇上宫闱中事?无非是要皇上有个子嗣以承国之大统。储位若定,则这天下便不容易乱。平王当年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倘是这册后纳妃之事尽由皇上自己决定,那些所谓忠心赤胆的臣子们谁人能依?

    但眼下情势却是大大不同。

    自徐亭被罢相,尚书右仆射一位一直悬而未诀,政事堂二丞、各位参加政事们及六部尚书、御史台、谏院的重臣们,有谁不眼红这位子?古钦此番被台谏弹劾至此地步,皇上一直未有明示,更让朝臣们摸不准这事儿结果会如何。倘是古钦亦被罢相,这政事堂便可谓无主了!如此大好机会,怎不叫朝中重臣们蠢蠢欲动?

    在这当口上,赌什么都不如赌皇上所好,押什么都不如押皇上心意。

    这道改内廷册后之制的圣谕一朝既下,朝中虽不会有人立时称附上意,但起码不会有哪个欲图相位的人在此时逆颜上谏。

    皇上眼下所缺的,不外乎是个能够率先奏表附和其意的人。

    而这封自御案上丢下来的折子正是已替他拟好、要他到时具名上表的奏章。

    沈知书脑中一经琢磨,容色愈峻。

    沈知礼此番犯下这等大祸,皇上仅凭狄念一封奏章就不再追究,且还予他潮安转运使一职,他又岂能不报君恩?

    皇上的算盘打得一清二楚,他沈知书远在边路,京中政事堂的风云再密也欺不到他头上去,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带头拜表、附和改制之谕,那些欲谀上图位却又有所顾忌的朝臣们定会簇拥而起、跟在后面称附上意——内廷册后之制与眼下这垂手可得的相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眼下能捕获君心,待将来位高权重后,还怕没法儿奏议皇上册后不成。

    他想着,心中连连苦笑。

    自己对朝中这些把戏亦是明白得很,到时候倘是没人带头,只怕是谁也不敢率先拜表附和圣谕,单怕被人弹劾说是趁势谀上、希求相位,弄不好又是你甩刀子我飞剑,再起一场倾轧党伐之乱。

    但他却与此事无碍。他年纪轻轻,又方被除潮安转运使一职,岂有奢求相位之心?谁能就此一表而弹劾他?而朝臣们眼睛是何等雪亮,自是看得懂皇上这是有意要给下面的人铺路,端看是谁有这心放脚去踏了。

    久静,殿外天色亦有些暗了。

    沈知书动了动僵乏的手,将那折子恭恭敬敬地收了,低头道:“臣明白了。”

    不论如何,皇上这一招出手,朝中怕是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有人主动奏议册后之事了。

    只是,皇上难不成还真想要册孟廷辉为后?这也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他想着,又微微皱起了眉。

    忽而不解皇上何故要特意找他上这道折子。以孟廷辉对皇上的忠心和情意,莫说带头上奏附和上谕,便是要她直接奏议改制一事,她也定会不惧不拒。皇上何不直接借她之手?

    莫非是怕这满朝上下又对她再起非议之潮,所以想要护她一护?

    沈知书思来想去,终是扬眉,看向銮座之上。

    英寡注视着他的目光不曾移动,听见他应允,也只是略略一嘱:“乐嫣与狄念的事儿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好办,只管奏与朕知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罢。”

    沈知书又应谢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门徐徐关阖,头顶深蓝色的天幕已被镀了层青灰,稀星凌空淡闪。

    千里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还有袖中的这一封折子,没有一事是能让人松缓无束的。

    离行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青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觉得不甚舒心,可想见皇上这么些个日日夜夜里所遇须决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艰涩千百倍。

    有小黄门掌了宫灯上殿去请晚膳,叩门数下,却不闻殿中有声,不由垂略叹,又退了下去。

    英寡犹自坐在案前,手指轻掠案上的数封折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钦请罪的,外加孟廷辉先后两封为其脱罪的,另外还有近几日来朝中转向弹劾侍御史乔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闭了闭眼,撑身欲起时,袖袍却掸落了案角另一封折子。侧目一扫,见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动作不由滞慢了些。

    脑中又连带滚过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挂起些笑意,可这笑意却沾染了丝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羡慕的。

    他亦想铮铮振骨尽展一腔神情,横臂一拥所爱入怀,叫这天下人都看个清楚,只要有他在,便没人欺负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岂是寻常美人。

    这一出册后之乱叫她费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魇,他见不得她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横竖不过是一个后位,他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这一回闹得政事堂人仰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将怎么办?

    索性他先将这种种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断了那些繁思乱想。

    之所以叫沈知书率表称附上意,无非是怕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道圣谕。她连这回都一步三躲不肯见他,倘是听见他下谕一改册后之制,怕不知要怎样揽疚自责,怎会允他无端端地自毁英名?

    沈知书看得懂她对他的情,却看不懂她这一颗心。

    而她这一颗心,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一人能懂。

    她与他虽不是美人英雄,可她与他却是那么般衬,纵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从地上捡起那封折子,想到沈知礼与狄念那即将到来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渐渐朗然起来。

    自新帝登基,朝中还没有过文臣武将结亲联姻的大喜之事,怎么说也不能简慢了朝中这两大贵姓。

    纵是他以天子之身亲莅称贺,也无甚为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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