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看着人群中那三名长相怪异,穿着却是大明寻常服饰的人,心中一阵惊疑,心想,莫非是西洋人?待转头看向身边的赵毅成,却也正好与其对视,那目光,分明也是同样的疑问。

    苏翎不加多想,高声叫道:“管事的是谁?”

    护卫队长唐平随即也高声叫道:“管事的出来!辽东总兵苏将军在此。”

    接着,这声呼唤一声声地被护卫骑兵们一路传下去。

    “来了,来了!在这里,我就是。”

    随着这声音,一人跌跌撞撞地自人群中走出。苏翎一瞧,见是一位四十多岁瘦得猴儿似的中年人,几缕胡子稀稀拉拉的,比那监军胡嘉栋可是差得远了。身上倒是穿着一身千总装束,不过,这大明朝工部里,何时出来个千总带队?但见此人走路歪歪斜斜,显然一只腿不太利落。这么点距离,等其走到,怕也是要半柱香的功夫。

    苏翎一边瞧着随着队伍缓慢行进的那三个人,一边微微扬了扬头,那护卫队长唐平立即纵马前行,奔上几步,俯身抓起那名管事的腰带,两腿一踢马腹,便奔到苏翎面前,这才轻轻将那人放下。令人不解的是,这番极端无礼的举止,那人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待一落地,站稳,那人仍旧歪歪斜斜地走上两步,跪在苏翎马前行礼,说道:“奉工部派遣管事千总郑炳荣拜见将军。”

    “起来吧。”苏翎说道,“你那腿怎么回事?”

    “谢将军,”那人挣扎着站起来,依旧是欠着身子回话,“禀报将军,属下是下船时不小心崴了脚。”

    苏翎瞧着此人那左腿似乎是已经肿了,明显比右腿粗上许多,便问道:“怎么,这从海边你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是。将军。骡马不够。只能如此。”郑炳荣鞠身说道。

    苏翎看了赵毅成一眼。暗自点头。瞧着此人模样不招人喜欢。这做事还算不错。至少没抢匹骡子来骑。苏翎瞧了瞧人流中那无数也是徒步行进地工匠们。也个个都是满脸尘土。被汗水涂得都成了花脸。

    “能骑马不?”苏翎问道。不待郑炳荣回答。便扭头吩咐唐平。“去给他找匹马来。另外。传令顾南。让顾南带一千人过来帮着安排这些工匠。”

    “是。”唐平说着。便命一名骑兵去传令。同时给这位千总郑炳荣寻马。

    “谢将军。”郑炳荣显然被苏翎这个命令所打动。居然哆哆嗦嗦地说话了。

    “工部。”苏翎缓缓说道。“怎么派你个武官管事?”

    按理说。这大明朝工部可没什么武官管事,再小也是个文官。这郑炳荣不知是得罪了谁,接上这个赴辽东公干的差事。

    只听那郑炳荣说道:“回将军,属下是特意求着的这个差事,要往辽东立功赎罪。”

    “求的?”苏翎一怔,赵毅成眨眨眼睛,显然没明白这到辽东还真有人愿意来?

    “你犯的何事?”苏翎问道。

    “属下好酒,就误了正经差事。本是判了个全家充军的。后来托了人,才得了这个差事,免了全家遭罪的苦。”郑炳荣瞧着也不是善于钻营地主儿,能免了充军的罪?怕不是这么回事吧。

    “你托的人是谁?”赵毅成好奇地问道。

    这问话便有问题,真托了人做这事,能就说出来么?可偏偏郑炳荣还真的直言。

    “属下最后托的是徐老爷。”

    “哪个徐老爷?”苏翎问道。

    “就是现任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地徐光启徐老爷。”郑炳荣说道。

    “你认得徐光启?”苏翎也好奇起来,看着这人不怎么起眼,可这说的话可是大有来头。

    “徐老爷正在通州奉旨督练新军,属下也正在徐老爷麾下,是故托的徐老爷帮忙的。”郑炳荣说道。

    这跟工部如何能联系起来?这郑炳荣说的痛快。可依旧是什么都没说清楚。

    赵毅成眼睛转了转。想起李永芳讲过的那些故事,便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教给你地?”

    那郑炳荣老实说到:“回将军。是别人教的。”

    “是不是工部的人?”赵毅成又问。

    郑炳荣显然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着赵毅成。见也是位年轻的将军,说道:“将军如何知道的?难道将军也认识工部地老张?”

    “你跟那老张很熟?”赵毅成笑着又问。

    “不是很熟,见过几次而已。”郑炳荣摇摇头说。

    赵毅成笑着看着苏翎,又扭头对郑炳荣说道:“你被那老张哄了知道不?”

    “老张他哄我?”郑炳荣一头雾水。

    “你喝酒误事可是误的工部的事?“

    “正是。”

    “跟你喝酒的也是老张?”

    “是啊。”

    “你那罪名是谁跟你说的?”

    “老张。”郑炳荣是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从赵毅成一连串的问题中悟到了什么。

    “明白了么?”赵毅成哈哈大笑起来,这其实也是胡猜的,那李永芳也是听说过这么一个法子,用得是移花接木的手段,免了自身地麻烦。这三说两说,还真有这么回事。

    “这么说,我押运的那批火器没有丢失?”郑炳荣双目呆,自言自语地说道。“也就不会全家充军了?”

    “都到辽东了,就别想了。”苏翎也听出这郑炳荣是被用来顶了那老张的差事,安慰道:“再说,这辽东未必有那么邪乎,瞧我们不都过得挺好的?说不定以后你还不想走了呢。”

    “是,是,将军说的是。”郑炳荣连忙说道。

    “我问你,那三人是怎么回事?”苏翎向那三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回将军,那三人都是葡萄牙人。是徐老爷特意交代带到辽东,交给苏将军的。”郑炳荣说道。

    “哦?”苏翎与赵毅成都感到意外,这葡萄牙人能说得清楚,这大明朝还真没几个,再说。指明送给苏翎,更是出人意料。

    就在此时,那名传令寻马的骑兵已牵着一匹马到了,身后则是顾南亲自率领的一千名步兵。

    “先这样吧,等你们安置好了,带那三人前来见我。你在给我好好说说。”苏翎说道。

    “是。将军。”郑炳荣答道。

    苏翎随即与赵毅成一起带着护卫骑兵们离去,迎上顾南之后。交待了一番,便继续向前查看那些大炮以及数不清的军需甲杖一类地驮队去了。

    这边顾南带着一千名精壮士兵加入到队伍之中,这度立刻便快了许多。这次胡嘉栋押送地队伍,别的不管,这些工匠可是苏翎尤其看重地。有顾南在,辽阳城进出都很方便,也没人敢过问。这些工匠以及那些吃饭的家什可都被很快搬进辽阳城。此时辽阳城内空房依旧多出不少,就只算搬迁至镇江堡地那些百姓大户,留在辽阳城里地宅院,也可住下上万人。

    苏翎早就圈出一大片区域作为兵营使用,这些工匠无一例外地被带进这个区域,随后便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就如同住进了一个大军营,等闲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临近天黑,苏翎与赵毅成回到总兵府,处置了些事务,还没吃晚饭,便见那郑炳荣带着那三名葡萄牙人求见。苏翎当即召见四人,就在前厅里问话。

    “怎么样?腿脚如何了?”苏翎问道。

    “谢将军。那军医已给上了药,说是没伤着骨头,养几日便好了。”郑炳荣说道。此人他只一人站在苏翎面前,那三人就在厅外等候传唤。

    “你坐下说话。”苏翎指了指椅子。说道。

    “属下不敢。”郑炳荣何时听过这样的命令?连忙推辞。

    “将军叫你坐便坐。”唐平厉声说道。

    “是。是。”郑炳荣可不敢分辨了,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这果然比站着舒服。

    苏翎端起茶碗,瞧了眼郑炳荣。问道:“你说那徐光启认得我?”

    郑炳荣摇摇头,说道:“徐老爷没见过将军。”

    “那如何知道我的?”苏翎问了句没道理的话,不过也收不得口了。如今大明朝朝廷之上,哪个不知道苏翎?

    “徐老爷说,是从邸报中认得将军的。”郑炳荣说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那徐光启为何要送给我三个葡萄牙人?”

    郑炳荣低头想了想,说道:“徐老爷说,他屡次给皇上上书,要专练火器新军,铸造新式大炮,要按那些西洋人的法子练兵,不过,都无人理睬。徐老爷说他灰了心,朝廷那般文官老爷指望不上。便交代属下,转告苏将军。”

    “哦?”苏翎坐直了身子,问道:“徐光启说什么?”

    “徐老爷转告将军,这与建奴交战,切不可在城外野战。如今大明朝的火炮只适合守城,野战移动不便,一旦火器燃放不能相连,便只能是战败地结果。徐老爷说要等铸造出新式火炮,方便野战时,才可一战。”

    郑炳荣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尽管苏翎不赞同那不能野战的话,但对于徐光启说的火炮用法,倒是一致的想法。

    苏翎想了想,问道:“徐光启有没有说过为何找上我?”

    郑炳荣说道:“徐老爷说过,这辽东屡战屡败,唯有将军年轻气盛,能建立这般大捷之人,必然有过人之处,这想法定然与那些寻常武官不同。徐老爷还说,将军一直名不见经传,此时忽然出现于辽事败坏之时,怕是天意要给苏将军一个立下大功的时机。所以,徐老爷便让属下带给将军三名葡萄牙人,还有徐老爷亲手缩所写地一些书籍。供将军选用。”

    “还有书?”赵毅成问道,“在哪儿?”

    “属下一直随身带着,怕丢了。”郑炳荣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层地揭开,取出几本书来。

    护卫队长唐平便上前取过,呈给苏翎。

    苏翎接过细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几何原本》。随手翻开一看,见都是些三角、圆等图形符号,写着一些“平行线”、“三角形”、“对角”、“直角”、“锐角”、“钝角”、“相似”等词语。苏翎神情有些奇怪,似乎面色有些红,显然对此书十分感兴趣,但却没有细看,随手递给赵毅成,再看下一本。

    这一本写的是:《泰西水法》。看看著名,是徐光启与一个叫熊三拔的合译,翻开粗粗一看,书中大致是说的西洋的水利工程作法以及各种水利机械。苏翎飞快地又递给赵毅成,然后再看下一本:《同文算指》(此书介绍了西方的笔算数学)、还有熊三拔编著的《简平仪说》,是介绍天文仪器的。

    最后一本只薄薄地几页,写着“粪壅规则”。苏翎皱了皱眉,指着书名问道:

    “郑炳荣,这本是什么?”

    “回将军,属下不知。不过徐老爷说,这书说的是农家施肥的法子,让苏将军在辽东酌情试行。”

    苏翎点点头,将书都放在桌上,看着赵毅成。

    赵毅成显然是被书中那古怪的符号与词句弄糊涂了,不过,有些倒是与苏翎提过的相符,但此时当然看不明白,这不亚于让赵毅成看那些科举的“八股文”。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苏翎指着书说道。“千山学院,这下可名副其实了。”

    “大哥,”赵毅成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这些是好东西,可有谁能看得懂?”

    苏翎一怔,倒想起这的确是个问题。书倒是很重要,但也得有人来教才行。千山学院的孩子们,若是学了这些,那日后所起的作用,不亚于铸造新式火炮的威力。可这些若是没人教授,光是那些孩子们,自个儿能学会么?

    “先拿回去印出几千本再说。”苏翎说道,“让陈若疏他们人手一本,能看多少就看多少,不懂,就一起琢磨琢磨。”

    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看琢磨不出什么。大哥,你瞧,这平行线三字,我便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行?两个人并肩而行?”

    苏翎呀然而笑,这个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扯清楚地。

    “这以后有空再讲。”苏翎说完,转向郑炳荣,问道:“现在,你说说那三人都是做什么地?”

    听到这话,赵毅成也将目光投向郑炳荣,要听听那三人到底是何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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