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归附的开原人氏刘兴柞,努尔哈赤麾下武官守备刘爱塔,刚刚进入辽东总兵官苏翎护卫骑兵队伍的苏平豪,这位集三种身份为一体的年轻人,此时站立在辽东经略袁应泰府衙前厅里,垂着一头散,身穿一副半旧的棉甲,上面沾满连日奔波留下的尘土,在苏翎、袁应泰以及李永芳、何丹旭注视之下,心内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恍如梦境,双目怔怔地望着前方,对苏翎的问话犹若未觉。

    这番经历,搁在谁身上,也未必能有苏平豪这般站得笔直。

    辽东战火一起,这大明朝辽东都司辖内上百万的百姓,哪一家又能逃脱得掉流离失所的命运?抚顺陷落,开原、铁岭逐日攻克,沈阳再陷,辽阳失而复得,这些大城里内外数十万的大明百姓,无一不被硝烟湮没。但在这之中,那些平素心怀一番志气的年轻人,但凡有些功夫在身的,哪个又不期望着能有一番经历?

    从战乱之中谋取属于自己的目标,这不仅仅是苏翎这样的武官才有,在旧有格局被战火打破之下,万般机会,都会逐一显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这苏平豪,当然属于能够辨清形势的年轻人。若是说当初是因年少轻狂获罪而逃,那么,在努尔哈赤麾下任职的那几年,苏平豪也是身在复杂交错的环境之中。

    这身为汉人,处于女真统领的后金国内,而隶属八旗,又夹杂在种种完全不同于大明朝规矩的习俗之中,苏平豪必须得处处小心,谨慎做人。当然,苏平豪也完全是凭着本事,作战勇猛、遵守军令。这才得以受到努尔哈赤的另眼赏识,最终被任命为守备一职。

    按理,这守备武官虽然够小,但仍然算是一个官职,远在一般女真人地位之上。但苏平豪却丝毫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得以松弛的机会,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八旗旗主实际上便是八旗兵的主人,除了军令之外,旗主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得有丝毫违背之时。这名义上是努尔哈赤地后金国武官,可与大明朝的守备武官是两回事。大概除了听令带兵撕杀之外,半点地位也谈不上。这不能说苏平豪自投奔努尔哈赤之后,没有心生悔意,只是即便是后悔也没有丝毫益处。

    这回苏平豪趁着努尔哈赤病重,八旗旗主各自散布,后金境内一片混乱之际,得以再次转变阵营。除了自己本身一直管带着的二百多汉人士兵之外。为了求得一份被重视的结果,苏平豪还沿途收拢到几十个汉人阿哈,想借此为自己多留一份保障。

    带兵投奔苏翎,这兵自然是越多越好,而自己所能得到的官职,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苏平豪的这般想法,也还是源自大明朝各级武官的家丁亲兵习惯。这二百多汉人士兵,当然仍然要算成是苏平豪地人马。按大明朝惯例,这些人将是苏平豪日后带兵的基础。辽东都司以武管民。成为辽东都司辖内的一名武官,也是苏平豪唯一的出路。若是苏平豪是一名女真人,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指挥的赏赐。

    这些都是苏平豪做决定时的考虑,且更多的,是趁着努尔哈赤初败,大明赢得来之不易的大捷之时,投奔大明,这与李永芳当初投奔努尔哈赤是一致地。事实果然证明,苏平豪是选对了时机。

    但是让苏平豪意外的是。辽东总兵官苏翎。对其却完全不像想象中大明朝武官惯有的态度。

    拔出腰刀的那一刻,苏平豪可当真是命悬一线的感觉。但随后却仅仅是一个割辫的结果,别看当时苏平豪面色并未大变。可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待到稍稍平定心跳,苏翎却又说出一番凭本事建功立业的话来。这与苏平豪的一贯想法吻合,而这位年轻地总兵官其本身的年纪,看起来也比苏平豪大不了多少,说不定还要更年轻一些。

    这多少激起了苏平豪一直埋藏在心底地那份豪气。而苏翎地赐名。丝毫不像当初努尔哈赤那般是给地恩赐。却更像是给了苏平豪一个更为宽广地未来。尤其是将苏平豪一向都不敢平视地努尔哈赤作为目标。一举平定。这难道还不够激起年轻人地血性么?努尔哈赤是什么人?征战四方。毫无败绩。而今。辽东总兵官苏翎。将带领一帮年轻人。踏平努尔哈赤。这辽东地未来。岂不便是属于他们年轻人地天下?

    与袁应泰、李永芳一样。苏平豪被苏翎简单地几句话。便诱了潜藏在心底地那份原本毫无可能地希望。

    不过。此时苏翎正看着苏平豪。见其双目游离不定。久久不开口说话。便又催促道。

    “苏平豪。”

    苏平豪身子一震。醒悟过来。连忙答道:“属下在。”

    苏翎稍稍顿了下。原谅了这位适才看起来还颇为机敏地年轻人。问道:“那努尔哈赤。如今病情如何?”

    “回将军,努尔哈赤仍在病中,属下来辽阳之前,已有半月未见努尔哈赤出现过。”苏平豪答道。

    苏翎瞧了瞧李永芳,又问苏平豪,“你说,这努尔哈赤可是真病?”

    “努尔哈赤地确身患重病。属下亲眼所见,那努尔哈赤自马上跌下。”苏平豪说道。

    “是染风寒么?”苏翎又问。这多少是在验证李永芳属下打探回来的消息,要说消息地准确性,怕是没有比苏平豪更为精确的了。

    “起初大概是急火攻心,在加上连日行军,年纪又大,所以昏厥过去。后面倒的确像是受了风寒,卧床不起。”苏平豪几乎说得与李永芳的消息一致。

    “急火攻心?”苏翎转头看了看袁应泰,笑着说,“袁大人,这病可有法治?”

    袁应泰会意地一笑,这幅场面,可惜不能亲见。袁大人受努尔哈赤的窝囊气,也是受够了。

    不过,袁应泰还是比较关心这努尔哈赤到底会急到什么程度,便问道:“苏平豪,你可知努尔哈赤的急得什么?”

    “对啊,是急的他那些福晋、儿子,还是急得他那些女真诸申、阿哈们?又或是赫图阿拉老城被焚烧殆尽?”苏翎心情大好,适才一番议论。袁应泰明显是跟自己走在一条路上,这大明朝廷可有袁应泰对付,苏翎办起事来,自是方便太多。是故这说话,着实轻松。

    “回将军。属下不知努尔哈赤到底急得哪一部分,不过,努尔哈赤的那些福晋、儿子地尸,倒是寻了回来。就摆在萨尔浒城内。”苏平豪当然不知道努尔哈赤心痛最多的是什么,若是换作他自己,可哪一样都难受,可毕竟努尔哈赤非同常人,如何猜测?这话问的便是不妥。不过,苏平豪说的努尔哈赤的福晋与努尔哈赤儿子们的尸,却是引起了袁应泰的关注,急忙问道:“都是哪些人?”

    这个消息不准确。倒要怪郝老六与胡秋青了。这郝老六与胡秋青与术虎的部族战士们联手攻克界凡、萨尔浒,将城内一扫而空。除去当即杀死地,几乎所有的努尔哈赤与贝勒、大臣们的家眷全数都被带走。也因走得匆忙,也不急核对人数与具体姓名,总之是努尔哈赤的家眷便行了郝老六与术虎临别时,只是随意各带一帮子战俘,便各自离去。

    是故,在路上杀死一部分,再交给袁应泰一部分,这到底是那些福晋。那些又是大臣们的妻妾。可当真是一本糊涂账。而袁应泰到手的,也只有几人是属于努尔哈赤的福晋。其余的都是大臣们与各自贝勒地,还有的。是属于斥候的女奴,也因穿的太好,而被郝老六当作战俘一股脑子地交了出去。

    袁应泰真正问明的,只有努尔哈赤的侧妃博尔济锦氏,还有寿康妃博尔济锦氏,但只要确定这两人身份也就够了,袁应泰已将这些女人都送上船,直京城报功。但此时,他可想知道还有什么斩获,即便知道是女人、孩童,袁大人可没半点怜悯之

    苏平豪倒是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在心里回忆了片刻,这女真人的名字,可是不像汉人那般好记,再说,有些名字可是连听都未听过,以苏平豪一个守备的武职,也打听不到太多地东西。

    “回将军,大人,属下只听到努尔哈赤的福晋叫钮禄氏、兆佳氏、赫纳喇氏、叶赫纳喇氏四人地尸被寻到。”苏平豪说得十分吃力,难得能将这些名字记住。

    不过,苏平豪说得难,这苏翎与袁应泰听的,也未必轻松,再说,努尔哈赤到底有哪些福晋、儿子,此时还不能完全清楚,这般说事,也就是图一个痛快罢了。

    “还有么?”苏翎问道。

    “还有努尔哈赤的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古的尸,也摆在萨尔浒城。”苏平豪说道。

    还好女真男人的名字好记,再说,这些努尔哈赤的儿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有封赏爵位的,所以苏平豪记得也就熟悉些。

    听到努尔哈赤死了五个儿子,苏翎与袁应泰,包括李永芳在内,都有些吃惊。这个消息若是属实,再报到朝廷,那可是天大的捷报。可惜,这看不到尸,只是听说,便无法报捷了。

    苏翎想了想,看向李永芳,问道:“李永芳,这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少个福晋?有多少个儿子?”

    李永芳对此可早就做了番功夫,当初在努尔哈赤麾下,这些人的名字,可都得记住,再说,李永芳本身便属于努尔哈赤地亲戚,如何不能熟记在心?

    李永芳说道:“回将军,那努尔哈赤,一生多妻多子。他先后娶了元妃佟佳氏,庶妃钮禄氏、兆佳氏,继妃富察氏、侧妃伊尔根觉罗氏、中宫叶赫纳喇氏、侧妃哈达纳喇氏、庶妃嘉穆瑚觉罗氏、大妃乌拉纳喇氏、庶妃西林觉罗氏、侧妃叶赫纳喇氏。此外,还有外宫小福金泰恩察、金泰、纳扎等。努尔哈赤共有十六个儿子。长子褚英,号洪巴图鲁,又称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号古英巴图鲁、三子阿拜、四子汤古岱、五子莽古尔泰、六子塔拜、七子阿巴泰、八子皇太极、九子巴布泰、十子德格类、十一子巴布海、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古。此外努尔哈赤还有女儿八人。”

    李永芳说得流利,让听得人都愣愣地看着李永芳。当然,仅仅说这么一遍,任谁也记不住。

    苏翎当即又转头问苏平豪,说道:“努尔哈赤,还有什么家眷在身边?”

    这个消息倒是很容易得知,苏平豪当即答道:“除了随努尔哈赤出兵地十一个儿子,其余的一个都未曾找到。”

    “你说地可是属实?”苏翎又追问一句。“那留在萨尔浒城中的,当真是一个活地都没找到?”

    “属下句句属实。”苏平豪再次确定。“萨尔浒是新城,努尔哈赤以及各个贝勒们都将家眷带到城中居住。属下临行前,的确为曾听说努尔哈赤地福晋、儿子们存活。”

    这么说,努尔哈赤的福晋们一个不剩,而儿子们当真是除了随军的之外,也是没有留下一个。这难怪努尔哈赤急火攻心,这般年纪了。却遭此惨败,怕是这个便是努尔哈赤最大的打击了。那赫图阿拉反正也是留作老城,相比之下,便不太重要了。

    袁应泰此时,已经浑身都有些颤抖,那架势,比听说赫图阿拉老城被苏翎焚烧,还要激动。不仅是激动。只见袁应泰双唇颤动,明明是想说什么。但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当然,苏翎也未料到,郝老六与术虎的这一番袭击,给努尔哈赤造成如此之大的损失。最初,苏翎等人商议的,重点仍然在削弱努尔哈赤的实力,将其粮食、人口,以及马匹、牛羊、工具等等一概缴获、焚毁,让其元气大伤。至少要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这也是说给袁应泰地策略的基础。这是当初制定计划时,便刻意强调的目标。也可以说是唯一的目地。

    可这收获,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尽管沈阳城被努尔哈赤攻克。对努尔哈赤来说算是又增添了一份实地,且实力也有所增长,那沈阳城附近的土地,人口,可与辽阳相提并论,可谓战果辉煌。而且,八旗兵的人马数目,不因一战而损,反而因沈阳降兵而有所增加。

    但,苏翎所部的突然一击,赫图阿拉当然是志在必得,而对于界凡、萨尔浒,因不知城内到底驻兵几何?且攻城之战,也未必能够一击得手,所以,这界凡、萨尔浒仅仅是郝老六的次要目标,一旦攻击受阻,苏翎已授命郝老六与术虎依旧各自分兵而去,继续搅乱那位于浑河沿岸河谷地带地女真村寨,执行彻底的清除任务。

    而郝老六与术虎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界凡、萨尔浒,这本就是意外收获,而如今苏平豪所说的消息,这战果便又扩大数倍。以至于让努尔哈赤病倒,这岂不是意外收获?这也让苏翎的下一步打算,提前摆到面前。

    苏翎没有关注袁应泰的举止,而是继续问苏平豪,说:“其余的八旗贝勒们,他们的家眷如何?”

    苏平豪说道:“属下不知。八旗旗主如今各自分寨而立,属下无法得知详情。只有努尔哈赤的消息听得最多。”

    “分寨而立?”苏翎心思活动,又问道:“你来之前,八旗仍旧如此么?”

    “仍是如此。”苏平豪说道。

    “努尔哈赤还不能布命令?卧病在床,难道说话也不行么?”苏翎问道。

    “努尔哈赤说话还是可以地,”苏平豪说道,“属下在八旗中也有听到命令布,不过”

    “有话只管说。”苏翎见苏平豪有些迟疑,便说道。

    “有些消息只是传闻,属下并未查实。”苏平豪大约不想说出没把握的话,这点让苏翎稍感满意,好感又多了一分。

    “说说罢了,”苏翎说道,“你只管说便是。”

    “好像说是八旗旗主并不听从努尔哈赤地命令。”

    “哦?”苏翎忙问道,“细细说来。”

    “是。”苏平豪说道,“最初军中传令,是令镶蓝旗驻防沈阳。属下正分在镶蓝旗下。”

    苏翎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不过,”苏平豪说道,“镶蓝旗旗主阿敏却不愿独自前往沈阳,据说是到努尔哈赤面前争辩。还听说八旗旗主都在努尔哈赤身前,彼此争吵不休。”

    “所以派往沈阳的,是八旗各自出一部人马?”苏翎问道。“正是。”苏平豪说道。

    苏翎没有再问,这苏平豪即便说的是传闻,可也可大致判断出八旗出了什么问题。苏翎看向袁应泰,此时袁应泰已经恢复过来,也盯着苏翎,一字一顿地说道:“八旗内乱。”

    苏翎又再次问苏平豪,说道:“那八旗都在干什么?”

    苏平豪说道:“八旗旗主一直都在努尔哈赤大帐之中。各旗人马都分散去收拢各自牛录,清点人口、财物。且相互械斗不休。属下正是趁此离开的。”

    苏翎微微点头,转向袁应泰,也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袁大人,这辽阳,如今可以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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