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太阳高悬在千山堡硝烟弥散的战场上空,透过血红新月战旗的间隙照在堡墙上整齐的铁甲上反射出道道寒光,前方阵亡者的尸体凌乱地横在惨白雪地里,鲜红的血液将白雪染成乌黑的块状。而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后金镶蓝旗精锐骑兵就要动新的进攻。

    列成横队的铠甲骑兵整齐地向前推进,一排排闪着微光的头盔在领队武官的呼喝下始终面向同一个方向,接近四千后金骑兵重重叠叠向前涌动,掌旗官走在骑兵前列,随着武官的指令不停地挥舞旗帜。

    千山堡堡墙上迅奔上数队士兵,旋即拉开掩盖住的火炮,奋力推动,将火炮炮口指向徐徐前进的骑兵阵营。苏翎已决定不再有所保留,此时将用火炮展示守御能力。两门大将军炮被缓缓推出,粗大的炮口象嗜血的怪兽,随时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确定其余三面都无后金兵马临近后,所有的火炮都被调到这一面的堡墙上,炮手们已经点燃火绳,每一门炮都在准备或是已经装填完毕,随时进行第一轮炮击。

    苏翎望见镶蓝旗骑兵的滚滚洪流,在心里暗暗赞叹几句,努尔哈赤的铁骑毕竟不是虚言传说,这样的骑兵大队,若是千山堡拥有,那将是何等的力量?想到这里,苏翎不禁看了眼捆在一旁的费英东,见其也遥望着镶蓝旗铁骑,神色却是有些凄然,大约是想起自己的镶黄旗,同样的精锐,却已是昨日黄花。苏翎不禁产生一些理解费英东的念头,作为一位武将,对军队的情感都是相同的。

    “若是我们也有四千骑兵,”郝老六恨恨地说道,“老子就杀出去,看谁还敢如此嚣张。”

    的确,镶蓝旗此时所显露的骑兵集团气势,让同为骑兵的所有战士们都极为不满,若论战力,没有千山堡骑兵不敢挑战的对手。只是眼下,只能如此。这种心理在日后的骑兵对决中,将产生了无以伦比的锐气,一战绝胜。

    见镶蓝旗骑兵已经进入射程,苏翎命令两门大将军炮射五。这两门大将军炮都是子母式后镗装弹,算是当时最快的射。两门炮组中的炮手迅装填完毕,在炮长的一声令下,点燃引线,火花跳跃着慢慢钻进药室,“轰”的一声,大片的浓烟散开,在堡墙上随风飘动。炮手们不待烟散,用一根铁钳钳出子铳,随即第二枚子铳被放入炮筒内,随即点火,燃放两门大将军炮接二连三地各射五枚近七斤重的铅弹,逐一落入镶蓝旗骑兵阵中。

    彪悍的镶蓝旗骑兵队列正依令行进,却被连续的炮声所惊动,那名走在头里的武官稍稍一愣,但却没有停下步伐。十枚炮弹依次在骑兵整齐的队列里犁出一道道血沟,每条沟里都是数骑被连人带马打得稀烂。但整个骑兵队列丝毫没有停滞,而是继续向前行进。

    千山堡上的大将军已经不能再连续射,五枚子铳需要重新装填,并且还需要降温,以避免火药自燃,这都需要不少功夫。后金镶蓝旗骑兵见此更加坚信这些炮声不过是些微小的威胁,不足以阻挡铁骑的进攻。大队骑兵开始小步跑动,直到全部骑兵都按着同一步伐跑动起来。而此时,千山堡上却再也没有炮声。

    镶蓝旗骑兵大队奔近千山堡,在临近弓箭射程之内,前排的近三千骑兵大部分都跳下马来,一些人重新扛起丢在地上的长梯,一些人则手握铁镐,呼号着蜂拥而上,看来,一部分人是仍然爬城,一部分则奔至城下,开始挖掘城基。而剩下的一千镶蓝旗骑兵则仍然纵马奔行,不过,他们一边在堡前横向奔过,一边纷纷张弓放箭,向堡墙上射去,待奔至尽头,便又拨马回转继续奔行放箭。后金的骑射一向是个强项,射程既远且准,一时间,城下射上的羽箭竟然有压住城上射下的趋势,那些隐藏在墙垛旁的战士有不少都被羽箭射中,虽不会碍事,却是将向城下射箭的密度准头全都打乱,而堡墙下的后金兵更是越奋勇地向上攀登,眼见着要不了多久,堡墙上的火力便会被完全压制,而那些登墙而上的后金兵必然会登上城头。

    苏翎断然下令,所有火炮自由燃放。一瞬间,数十门火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巨响,浓厚的硝烟竟然将城头全部笼罩,城下奔行的后金骑兵居然看不见堡墙上任何人影,只能任意射去。紧接着,烟雾中不时响起巨响,火光倏然一现,然后在不远处又是一声炮响。千山堡炮队终于得到一个任意放炮而没有限制的时刻,所有的炮手都异常兴奋,不停地装填、燃放,虽说这射极慢,但数十门火炮仍然让间隔时间变得短暂,而那炮声也像是连在一起,没有间隙。

    城下地后金兵立即尝到了炮击地滋味。挨地近地。几乎被无数迸射地铅子。铁子、石子将全身打成筛子。而虎蹲跑、灭虏炮射一次都是将近五百枚碎粒。第一轮炮击便将正在爬城、挖掘地后金兵轰死二百多人。如此密集地人群。被如此密集地活力呈面状轰击。场面是极其血腥地。后金兵攻城地前置队伍竟然被轰出一大片开阔地。那上面除了死人再没有一个能动地身影。攻城地后金兵只稍稍一愣。但随即继续涌上。让停顿地攻势继续展现出凌厉地力量。千山堡堡墙上地炮击不过两轮。后面地投石车也开始投出燃烧着地火球。在后续骑兵队列里继续燃放大片地烟云。后金骑兵地箭阵被扰乱了。就在这眼看着双方都觉得只要再持续一会。便能分出胜负之时。后金营地出却传出长长地号角声。

    城下地后金兵一听。立即如来时一样。潮水般地退去。让千山堡上追杀地羽箭几乎毫无所获。看来。敌人撤了。这一次。千山堡又胜了。

    不说千山堡堡墙上忙碌地队伍。那镶蓝旗骑兵重新列队。在号角声里缓缓退回原阵。虽然在城下镶蓝旗又留下数百具尸体。但这数千骑兵依旧没有乱阵地样子。

    苏翎紧紧盯着退下地后金骑兵。不知道又将变换什么新地花样。但却看见从正白旗中涌出一队人马。镶蓝旗地大旗也在一队人马地簇拥下与之汇合。两队人马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苏翎忙传令下去。让加快度。敌人又将进攻。

    “不必了。”费英东在一旁忍不住叫道。“不会再打了。”

    苏翎与郝老六相互对视一眼。问道:“你说什么?”

    费英东咧咧嘴,说道:“他们不会再打了。再打下去,就算胜了,两旗也不会剩下多少人。”

    苏翎看了看远处,有些不相信。这么就算了?那么这么远搞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努尔哈赤未必是昏了头?还是这费英东真的有如此大的影响?

    那费英东却长叹一气,不再说话。

    果然,从敌营那边驰来一个骑兵,只单独一人,苏翎命不许放箭,要看看这人是何意思。

    那人奔至城下,张着双手,大声叫道:“苏将军何在?”

    苏翎笑了笑,未必打成这样,还来劝降不成?便高声答道:“我就是。你是何人?”

    那人在马上行礼,高声说到:“奉两位旗主之令,前来传话。”

    “有话便说。”苏翎说道。

    “旗主请问苏将军,费英东费将军可还活着?”

    苏翎皱皱眉,说道:“给他解开。”费英东便被放开,站在堡墙上现身。

    底下那骑兵一见,立即行礼,费英东却不一言。

    那人又说:“旗主说若苏将军肯将费将军送回,两旗兵马立即退兵,绝不反悔。”

    郝老六哈哈大笑,叫道:“你们死了这么多人,还睁眼说瞎话么?要战便战,少罗嗦。”

    那人尤不死心,问道:“苏将军如何作答?”

    苏翎笑道:“我要说的,那李永芳回去没讲么?不必啰嗦,回去告诉皇太极、莽古尔泰,要战尽管来战。你再告诉他,就说我说的:杀了我的兄弟一人,就要用十人来偿命,此仇必报。快滚!”说完,郝老六一箭便射在那人马前。那人不再说话,打马飞奔而去。

    苏翎瞧着那人的背影,又再看看远处列队的两旗骑兵,一时搞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打算。瞧瞧费英东,见其不住地唉声叹气,哪儿象传说中的万人敌?这锐气,说散便散。

    不多时,传话的那人又再次奔来,这时堡墙上已经无人放箭,知道此人必然又要啰嗦一番。但远处的两旗骑兵却有异动,开始缓缓向河谷方向移动,营地里也出现不少人马,纷纷攘攘地,开始拆卸营帐。

    “这是要走了?”郝老六也觉得奇怪。

    苏翎则盯着传话之人,此人必有答案。

    “苏将军,两位旗主说了,请苏将军善待费将军,两旗即刻撤兵。苏将军的千两黄金、马匹、牛羊,俱都归还。只要费将军安然无恙,两旗从此不踏过坎川岭半步。”说完,那人也不等回话,快马一鞭,向远处的骑兵大队驰去。

    这番话听得众人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虎头蛇尾的一战,难道是努尔哈赤的什么诡计?

    不多时,只见对面出现大群马匹,牛羊,被人驱赶着来到千山堡面前,几个骑兵纵马过来,也不说话,就在众人面前将几个包裹放下,随即连同驱赶牛羊之人一起离去。不消半个时辰,对面的两座军营便无影无踪,只留下无数堆柴禾的灰烬。苏翎等人面前只有大片的牛羊马匹,在无人看管之下,随意的四处走动。

    苏翎看看郝老六,郝老六看看赵毅成,赵毅成又看向胡显成,这一圈看下来,几人都是疑惑不解,不过,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算是结束了。但戒备仍然不会被取消,在得到两旗骑兵真正离开的消息之前,千山堡仍然戒备森严。

    苏翎只好对费英东说道:“费将军,你说这是为何?”

    费英东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将军,想了想,没有答话,却问道:“你到底是哪一个部族的子弟?”

    这一问,算是提醒了苏翎,他心中一动,转念寻思了片刻,转身向众人问道:“莫不是这皇太极、莽古尔泰也是如此想的?”众人均顺着这个思路,若有所思。

    这多少要与明朝与女真等部族的不同思维方式有关。朝代更替、皇族变更,哪一个都讲究什么天道、人心,其实就是寻个藉口,留个美名而已。但部族之间,有时仅仅为了一头牛便能举族血战。这说起来本质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为了“我的”还是“你的”,程度不同罢了。只是风俗习惯不同,很多明明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另一方看来,却是不可理喻。

    这部族间的战争,便是如此模式。要么战胜征服,要么战败为奴,若是势均力敌,而一方又不能胜,自然便是订立合约,互不侵犯,当然,这等到一方势力增强,那么便再来一次。至于赎金,则是部族间有贵族被俘的惯例。这么说,努尔哈赤也是将苏翎的千山堡视为一个新兴崛起的部族?看来,李永芳必是在努尔哈赤面前说了什么,不然便是努尔哈赤完全错解了李永芳提供的消息。此时努尔哈赤一世枭雄的威名仅仅在于建州区域,看向辽东的目光总是带着劫掠或是占些便宜而已,国虽立,这眼光却是未必真切。

    苏翎当然不会相信两旗不踏入坎川岭的誓言,自顾按着自己的路子走下去。这一战下来,不单是将千山堡势力死角被暴露,各种预想的弊端也被现,还有那些阵亡骑兵的被杀让骑兵们得以改进战术方法,以增添更强的战力。

    不过,这个部族战争的概念,却激了苏翎的许多想法,只是努尔哈赤会有这种看法完全出乎苏翎的意料,这对千山堡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认定,八旗兵不会再在千山堡无故损失本就不多的兵力,剩下的冬天,千山堡将更加安全。大兵压境的可不是针对千山堡,努尔哈赤麾下八旗虽已有数万,也不能在千山堡这根刺上出太多的血。算下来,正白旗与镶蓝旗走这一趟,完全做了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继续进攻占了千山堡,两旗精锐骑兵被完全当作步兵使用,这还能留下多少?况且在他们看来,千山堡最有价值的也仅有费英东一人。这炮声一响,那莽古尔泰已然开始心痛,皇太极更是早已后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千山堡自此不担心坎川岭方向的威胁,但威胁却并不会消失。辽东这片土地上注定不会消停。不待雪化,来自辽阳的哨探回报,让千山堡开始面对另一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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