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站在旁边,内心说不出的悲凉。这些士兵千辛万苦来救驾,没想到获得这样待遇。

    什么世道?

    杨彪犹不甘休,厉声斥责公孙瓒:“什么奋武将军,什么蓟侯?如便是那个擅杀州牧刘虞,而后被刘备夺占幽州的公孙瓒吗?我自在这里训斥刘备的士兵,你为何强出头?”

    公孙瓒气急而笑:“我与玄德,兄弟也,兄弟怄气,家事也。腐儒那里知道我们的兄弟之情?乡野之人本不通礼教,阁下借题挥,我怎能不管?”

    皇甫嵩别过脸去,不管不顾。卢植见周围的人指望不上,顾不得避嫌,插嘴道:“兵士们一路急行,舍生忘死,原是为了圣上安危。大战才后,上位者不知体谅士卒,因小事而起衅,太过分了吧。圣上现在饥渴难耐,只等就食,杨太尉,你犹在计较细枝末节,置圣上与何地?”

    杨彪或许是早就看不惯刘备作为,听说卢植已构造好洛阳帝都等待皇帝归来,怕今后再出现军阀劫持皇帝的现象,故此借机敲山震虎、防微杜渐。而李乐、韩暹、胡才等白波军将领挑衅,则别有意图。

    这些人也就敢对刘备如此胆大,搁在董卓或者西凉兵身上,杨彪敢如此?在他们看来,卢植与他们是同类人,刘备出名的敬重师长,而卢植素来忠义,当初手握重兵,宁愿坐槛车也不愿跟朝廷对立。杨彪或许觉得,有卢植在这里作主,自然可以跳着脚痛骂刘备了。

    不过,他们低估了卢植的护短脾气。

    虽然近年来,刘备采用渐进方式,治理青州的手段越来越“极端”,渐渐脱离圣人之道,让卢植觉得难以理解,也正因此,他躲在洛阳几年不回青州。可是,不管怎么说刘备还是卢植的得意门生,卢植自己骂可以,别人骂,那是在说他这个老师教育得不好。卢植难肯甘心。

    更何况,在情在理,士兵们也只是一个不小心。诸侯割据,蔑视皇帝威严的军阀有多少,杨彪为难小兵,也实在过分。

    皇甫嵩见到局面僵持,青州兵眼中冒火,手已按上刀剑蠢蠢欲动,内心一惊。

    常听说青州兵桀骜难驯,看来果然如此。圣驾面前,公卿大臣严词责难,青州小兵不仅不诚惶诚恐,而敢于直言抗辩。真是胆大妄为。以目前情景看,卢植似乎无法约束这些悍兵,局势有些失控了。

    那名青州尉官嘴唇蠕动,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听到的青州兵齐声应合。声音渐趋渐大:“苍天在上,神灵为证……吾等功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宁为玉碎,决不瓦全……吾族吾民,殊死奋战,捍卫尊严!捍卫荣誉!纵头颅落地、热血染天,决不后退半步!”

    公孙瓒嘴边带笑,侧转身子假意望天。卢植见情况不妙,抢步上前,以身遮挡帝驾,厉声道:“休得无理!想惊圣驾吗?退下!”

    皇甫嵩清咳一声,作好作歹地说:“够了,都别闹了。青州军粮都以铁罐包装,荒野之中,不以刀剑切割,怎么让圣上食用?因小故而责难士兵,太尉,当心军心不稳。”

    太尉,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杨彪正是自持身份,才对青州兵指手画脚。皇甫嵩是他的前任(董卓死后,皇甫嵩升任车骑将军,而后迁为太尉,因当年地震而罢免,现居光禄大夫之职),他话杨彪不能不给面子。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台,杨彪只好讪讪拿起罐头,默默走开。

    争执中,皇帝一直饥渴的望着铁罐头,争执方结束,便迫不及待的夺过铁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伏皇后则坐在牛车上,咽着口水等皇帝吃剩下。

    卢植垂泪看着皇帝的吃相,心如刀割。四百年的王朝,当朝皇帝竟落到如此地步,怎不让人心碎。

    青州尉官悄然上前,低声道:“老爷子,你也吃点吧。”

    卢植摆摆手,尉官再度劝道:“老爷子,你刚才渡河受了点寒,要不,喝几口烧酒暖暖吧。”

    卢植瞪起眼睛,怒视尉官,正欲火,那尉官带着哭腔道:“老爷子,你瞧,这里就我这小官,你要是得了病,使君大人饶不了萧将军,萧将军饶不了我,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喝几口烧酒吧。”

    所谓烧酒就是蒸馏过的45度白酒,这种白酒装在铁壶里由士兵随身携带,紧急时当作冲洗伤口的药水,寒冷时作为饮料每日定量配。黄河水冰冷,卢植渡河而过衣物浸湿,刚开始,情绪紧张之下不觉得寒冷,此刻,得尉官提醒,只觉得阵阵寒风刺骨。

    卢植不再坚持,随手接过烧酒,猛喝了几口,吩咐道:“圣上尚未吃够,皇后尚未吃上,再拿几份食物来。”

    尉官犹豫了一下,低声答应。卢植见皇帝眼巴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壶,身体在寒风中瑟瑟抖,马上告罪:“臣惶恐,竟然先自进食。外面风寒甚大,此物最暖人,垂青圣上也饮几口,以御风寒。”

    皇甫嵩刚才给青州兵帮了腔,尉官颇有好感,见到皇帝一饮而进,不剩涓滴,便招手唤过几名士兵,再要几个水壶来,分送给皇甫嵩与卢植。

    受到刚才的影响,为官不敢直接把水壶递给皇帝皇后,卢植义不容辞作了二转手。

    几口烧酒下肚,众人暖和起来。卢植紧催着大家上路,一行人凄凄惶惶,向黄河下游大阳城走去。

    历史上岁的皇甫嵩正是因为渡黄河受寒,2个月后去世。青州兵这壶酒一递,历史随之改变。

    大阳有个著名的风景,那就是砥柱岛。一个青石小岛露出水面,将汹涌的黄河水劈开,这就是成语“中流砥柱”的来历(后来,为了修三门峡水库炸掉了这个小岛,抵住从此消失。没想到黄河泥沙几年光景酒吧三门峡水库淤塞,结果,中国既没有了“中流砥柱”,也没有了三门峡水库)。一行数人走走停停,走近了大阳,与此同时,黄河南岸杀声震天,萧飞正组织士兵节节抵抗,迟滞西凉兵的脚步。

    圣上站在黄河边,侧耳听着呐喊声。垂泪叹息:“砥柱砥柱,谁是我大汉的中流砥柱?”

    李乐躬身施礼:“明皇帝(大概是说圣明的皇帝),我等此次来救驾只带了部分骑兵,臣在安邑还有兵马,请圣上恩准,臣回安邑召集兵马,再来护驾。”

    圣上点点头,轻声道:“爱卿辛苦了。”

    李乐、韩暹、胡才拱手告辞。等他们才一走远,皇甫嵩低声催促:“快走,快走!”

    卢植不知情况,疑惑的问:“怎么回事?”

    皇甫嵩低声道:“此等白波匪徒不知礼数,现在他们兵马损失殆尽,青州兵又占了上风。故此不敢作乱,一旦他们召集兵马回来,绝不愿放圣上东归洛阳。”

    卢植恍然,断然下令:“牛车行的慢,来人,杀牛拆车,驾起圣上,快走。”

    皇帝的权力凌驾于任何人之上,这种毫无约束的权力让野心家垂涎。谁都想把它握在自己手上,最好是自己当皇帝才肯干休。李乐、韩暹、胡才等人造反,本来就是想获得无人干涉的绝对权力,现在弱小的皇帝就在面前,劫持了他就可以不王而王,谁不动心?

    卢植下令后,青州兵驻足不前,卢植略一沉吟,马上向皇帝请求:“圣上,士兵们心怀恐惧,请圣上下令赦免他们无心冒犯之罪,如此,才能脱险境。”

    皇帝敕令一下,士兵犹不肯向前。卢植暴怒道:“混账,南岸的兄弟拚死战斗,为的就是拖住敌人,我等再不走,难道让兄弟们白白牺牲吗?”

    皇甫嵩高呼:“帝诏已下,再不行动,我要向玄德问个明白,他教的什么士兵,令行禁止都做不到。”

    士兵们轰然上前,七手八脚的抬起皇帝皇后,迈开脚步飞跑起来。

    几十名士兵轮流抬着文官白天黑夜不停的赶路,最后连杨彪都佩服青州兵的顽强。这些人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脚步踉跄面色苍白,但为官不喊停,没有一个敢偷懒,个个咬牙切齿的坚持着,坚持着。

    等到尉官呼喊休息时,他们一放下人立刻瘫倒在地上。然而,一旦尉官再次招呼赶路时,这些人闻令而起,毫不叫苦继续前行。

    两日后,一行人再也走不动了,连续的赶路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就连一直被抬着走的官员们,也颠簸得受不了。他们躺在冰凉的河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此时,军粮已经吃尽,萧飞尚在20里外余粮州兵奋战不休,众人眼巴巴看着河岸,等待着萧飞的消息。

    青州尉官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有军号声,援兵来了。”

    众青州兵挣扎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

    河岸上涛声风声依旧,唯独没有军号声。

    众人失望的颓然倒下。

    日已近暮,卢植喃喃的对公孙瓒说:“玄德行军度奇快,按理说,他应该接到我们的消息了吧。”

    公孙瓒摇摇头:“消息从洛阳传到广绕,来回至少需要六天,就算是玄德接到消息立即派兵,他还要穿过别人的领地,一点不耽搁的话,需要五天。老师,玄德现在来不了。”

    杨奉强撑着身子走进卢植身边大人,我派去送信的部曲勇将徐晃现在哪里?是否也在南岸战斗?”

    卢植安慰道:“杨将军放心,我们洛阳城卫军口群而出,我怕后院部队不明情况,安排他随我的几名侍卫在洛阳等候。”

    杨奉喘息未定,那名青州尉官忽然再次高叫:“听呢,军号声,是军号声,援兵到了。”

    卢植举目眺望,四周暮色苍茫,两岸涛声依旧。正准备训训那尉官,一声军号就像在耳边响起。

    “司号手,有没有司号手?”尉官急得团团转。

    公孙瓒提醒道:“我在辽西,听说出云军队夜间联系用灯火。你会灯火信号吗?”

    青州尉官泄气的回答:“我等渡河而过,只顾携带粮草攀援,哪顾得上取火之物。”

    公孙瓒嘿嘿一笑:“那你就扯起嗓门喊吧。”

    青州尉官牧师公孙瓒,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陈毅一下,跳起来尖声吆喝:“呦呦喽喽,呦呦喽喽,兄弟们,我们在这儿。”

    涛声中,马蹄声渐渐清晰,一群黑衣黑甲的骑兵浑身冒着热汗,快奔驰而至,前方游哨注意到河对岸的情景,拨马回头,不一会,带着几名军号回到河岸,军号随即滴滴响起。

    “青州大元老卢公植带领洛阳城卫军在此,兄弟们,你们是哪部分的?”尉官扯起嗓门高喊。

    一阵军号响过,尉官马上跳着脚回答:“狼骑,狼骑来了。兄弟,雷骑也来了吗?”

    对岸,一名军号手扯起嗓门回答:“听得懂军号,看来你是青州军官。卢元老在吗?”

    尉官高声回答:兄弟们,洛阳城卫军正在前方交战,快去救援。”

    对岸士兵低声交谈了几句,留下一名士兵在河岸上与城卫军尉官交流,其余人飞骑赶去通知后续部队。片刻,狼骑大部队隆隆的奔过,急赴战场。

    卢植满脸不高兴,呵斥那名尉官:“圣上尚在此地餐风露宿,你怎么让他们走了?快点告诉他们,派人渡河迎接圣上。”

    公孙瓒劝解道:“老师,河对岸马蹄隆隆,你就是让他喊,对面也听不到。”

    卢植气的无语,公孙瓒细细打量狼骑,淡淡地说:“青州诸将除了玄德之外,没几个有全局观。狼骑虽为天下劲旅,可这一路奔袭,等到了战场已是强弩之末,再与凉州兵交手,谁胜谁负难料啊。”

    公孙瓒是骑兵专家,他下如此判断倒让卢植忧心忡忡:“伯圭,凉州兵也与城卫军激战整日,狼骑虽是强弩之末,可现在入夜,两州兵不知深浅,敢交战吗?”

    公孙瓒耸耸肩膀说啊。”忽而,又失笑说:“我说呢,玄德不会如此大意州水军来了。”

    远处,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相继亮起了灯火,原先隐藏在暮色中的船队哑然无声地出现在不远处,不久,船队所有船只都亮起灯火,像一只火龙般快逆水上行。

    “不是青州船队。”,卢植好歹身为青州高层官员,知道的多点,指点着船只解释说:“这是碣石黄河入海口的马韩国逊和船队,船内装有轮桨,士兵在舱内蹬踏,桨叶如飞(海鳅船),即使无风逆水行船,船行也。玄德这次真的肯花血本,不枉我教导一场。”

    公孙瓒不解的杨了扬眉毛,皇甫嵩好奇地追问:“船行度快,正好用来运兵,怎么说刘玄德这次肯花血本,何解?”

    卢植盯着渐行渐近的船,回答说:“这些船只都是玄德的宝贝,他们在河口主要防御海盗。虽行驶灵活,但船内轮桨万一被渔网缠住,清理甚为麻烦。玄德一向禁止巡河船队进入黄河,就是怕河面上转舵困难,难以躲避河面杂物。

    还有,黄河冬季容易结冰,冰层厚度难测,这些船只进入黄河容易,能否再回到河口难料。碣石是青州辽西物资转运站,水军若是回不去,整整一年碣石码头无兵保护。若非万不得已,玄德不会动用巡河船队运兵。”

    杨彪俯身建议:“卢公,圣像又饥又饿,野地寒冷难耐,可否让船队停一下,接圣上上船安歇。”

    卢植摇头用,这些人都是马韩国士兵,他们听不懂汉语,加上平生只服从玄德之命,玄德若不在船上,谁喊他们也不会停。再者说,即使我们上船,万一他们粗鲁冒犯,岂不让圣上难堪。”

    懂承不悦地说:“卢公,不管怎么说,也需让人知道皇帝在此。此刻大家都又冷又饿,再在雪地里躺着,我怕圣上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千辛万苦都白费了。”

    卢植差点说出:“青州兵既然知道他这个席大元老在此,绝不会不顾而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话一旦说出,就是冒犯皇帝的尊严。青州兵知道皇帝在这竟然去救援他们的兄弟部队,只是顾及自己这席元老的身份才伸手救援,那又会让杨彪喋喋不休。”

    随着卢植无力的摆手,青州尉官高声向对岸喊话,可是,话一出口,还是错误:“兄弟们,打元老一路护送皇帝到此,你们也不看看外面什么天气,快点派人救援大元老。”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是至尊无上的,任何人不能把名姓加在皇帝的称谓前方,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这是死罪。按照易经学说,是要引地震和洪灾的。所以,不该说“兄弟们,大元老一路护送皇帝到此”,应该说“皇帝被大元老一路护送到此,兄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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