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济北联营,中军大帐。

    一派寂静,只有那败将毛晖粗粗的喘息声,帐内众文武俱目视刺史刘岱,等候主公公断。

    “嗯……这……嗯哼……”刘岱伸出枯瘦手指死命地拨捋着颔下花白稀疏的胡须,嗯嗯几声,并不言语,唯皱着眉头左右不断巡望满面义愤的鲍信和跪拜告泣的毛晖两人,似乎不知如何决断。

    刘岱目光犹豫,望向右下首文臣谋士席位,开言说道:“这个……诸君有何提议?”

    刘岱帐下重要谋士有四人,分别是王彧、许汜、王楷、王肱四位,其中许汜、王楷两人与鲍信有旧。

    许汜望了鲍信一眼,只见鲍信朝其微微点点头,旁人难以察觉,许汜会意,当下出列,躬身作揖,说道:“主公,主公自有公断,汜不敢多言,唯提一言:浦亭侯鲍将军乃遵主公令而行也,其更亲率大军冲阵。遵令而见责,无罪而受罚,岂不令麾下遵令将士心寒?岂不令天下英才不敢来投?”

    一旁王楷微微一笑,也随即出列,劝道:“主公,鲍将军仰主公高义,率军依附,不过旬月,如此无故见责,却是阻主公招揽天下贤才之路呀,实所不宜也。”

    刘岱听了,不由点点头,展颜朝身旁副座的鲍信说道:“允诚哪,确实是错怪与你了。老夫知你一片忠义之心,今日些许误会,允诚勿得纠结在心……”

    鲍信宽大肥硕身躯站起,吹须咧嘴,气愤嚷道:“某之忠义,天地可鉴,但遵刺史令而行。前番叫某冲阵某就亲率大军冲阵,如今叫某如何某就如何,责罚就责罚,某绝无二话。”

    “好了,好了。允诚,老夫说了是误会,怎会有责罚,……允诚堂堂国相公侯,怎还说如此气话?”刘岱摆摆手,摇着头颅,故作豪放大笑,花白胡须随头摇晃。

    安慰鲍信罢,刘岱朝下首拜俯、悲愤目眦的大将毛晖说道:“毛晖将军,勿再悲凄。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大败,损兵折将,某不责罚与你。你也勿把此事托怪于鲍信将军头上,杀徐翕将军者乔家女儿也,杀你帐下将士者濮阳军也。你可得知晓!”

    刘岱起身,抽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佩剑狠狠斩在面前行军几案上,振声叫道:“东郡乔瑁,不思归降,反害我大将,某决不罢休。众将听令!明日大举攻城,为徐翕将军报仇!”

    帐下众文武急急起身,拱手抱拳,齐声回道:“遵令!”

    刘岱再一次朝向毛晖,威风凛凛说道:“赏毛晖将军千金,今日之事,就此了结。众人若再有聒噪,决不轻饶。……诸君且回营休息,以待明日大战。”

    众文武左右互望了一眼,喏喏回答:“是。”于是众人皆鱼贯而出大帐。

    毛晖知晓事无更改,也只好站起身子,朝刘岱抱得一拳,郁郁出帐,直回自家营帐去了。

    文武当中有一人,三旬上下,一身宽大儒裳,步得帐外,却是摇摇头,仰头低声哀叹道:“如此断决,才是令将士心寒,天下英才不敢来投哪!……刘岱必亡也……”此人正是兖州别驾王彧。

    突然。

    “安敢议论主公!……王别驾……”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王彧悚然一惊,急急转身。

    只见一个中年文士背负双手,潇然立于跟前,儒裳飘飘,面含笑意,目光如箭。

    王彧却是放下心来,笑道:“王司马可是吓我!彧怎敢议论,只是心有戚戚耳。王司马难道就未有如此想法?”

    那中年文士王司马原来是刘岱帐下行军司马王肱,听得王彧如此一说,也是收住了盈盈笑意,摇首叹气,苦笑道:“刺史非明主也。……其徒有争霸之心,徒有效周公招募英才之志,奈何智不能济,不辨忠邪,宽而不断,不断则无威也,无威则失心也……诚如别驾所言,主公败亡指日而待……”王肱不由抬头长叹,“观其行为,今日不亡,明日也必亡,别驾,你我等着身首相离的那日吧……”

    王彧也是长叹,朝王肱做得一揖,愁容摇首,自回别帐。

    ……

    翌日

    天微明,晨光亮起,山林尽跃,百鸟出巢。随着清晨的雾霭袅袅隐去,方圆数十里的濮阳大城清晰的矗立在面前,城池高大雄伟,砖石斑驳,有若怒目金刚,雄立一方,固若金汤。

    城墙上,大乔全身披挂,手扶墙垛,眺望远方,身姿纤细,容颜憔悴,更显大眼盈盈,想必昨夜不曾休憩良好,辛苦忙碌又加一夜难眠。

    左右而望,无数的濮阳将士依编制挺立于城头,或持枪,或拿刀,或举弓,或护盾,或叉杆,或抵木,凝神戒备,同仇敌忾。地面上,无数的石块滚木每隔数米整齐叠于一处,堆有小山般高;无数的大铁锅正在添火加柴,锅中或是沸水或是金汁,翻腾滚沸,恶臭不已;垛口外侧,难以计数的布幔、皮帘、篦篱笆、皮竹笆张挂于外,犹如城墙膏药;城墙高处,一排排巨大的弩车拉紧了粗弦,弓弦口上紧咬着粗如鹅卵的铁箭,冷冰冰闪烁着寒光,说是弓箭倒不如说是铁枪合宜。如果能看得更远的话,就会发现城墙后面一里,民居俱被拆个精光,砖石俱被搬上城头,清出的空地上摆放了一架架沉重笨拙的投石车抛石机,无数的士卒坐在巨大的石头堆旁严阵以待。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青孙二娘夫妇侍立于大乔左右。感受到这种大战将来的气氛,孙二娘今日觉得莫名的凝重与压抑,一向泼辣开朗、好强外向的她居然安安静静地陪于自家汉子菜园子张青身后,凝望自己汉子,双目分外温柔与依恋。

    远处雾霭渐渐消散,朝阳霞光四射。濮阳将士却分明的听见一声轻雷在天际响起,逐渐化作滚滚惊雷回荡在濮阳城上空;一条黑线在惊雷中从天边闪现,慢慢地聚成偏偏乌云翻涌在地平线那边。

    哪里是惊雷?哪里是乌云?

    黑压压漫无边际的兵马不断从地平线那里涌出,先是号旗大纛,继而如林刀枪,继而漆黑战甲,继而各色战马,一个个数不清的黑点似乎一群群至地狱中窜出的恶魔,聚结成一块从空中跌落尘埃的无边无涯的乌云,愤怒地在地面上扭动,咆哮着向濮阳城冲撞过来。

    黑云压城城欲催!

    五里。

    四里。

    墨色乌云近了,终于可以清楚分明的望见无数各色随风猎猎招展的号旗大纛,无数反射晨光闪烁冷冽寒光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无数身披或全甲或半甲或袄袍的将士,以及难以计数的各色战马,万马齐喑,踩踏成雷。更清楚分明地望见了无数的仆兵士卒推着望楼、巢车、投石车、弩车、吕公车,各色攻城器械在仆兵士卒的“嘿呦、嘿呦”的震天口号中,缓缓而来,速度虽慢,跟于军列之后,可带来的威压更甚,杀意冲天。

    “娘的,这么大的阵仗!”张青倒吸口气,面色阴沉阴沉,忍不住骂出粗口。城头上的濮阳将士俱是头皮发麻,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双手紧紧地握着刀枪,不知不觉已是攥出汗来,浸得手指发白。

    “何惧之有?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我濮阳足有两万精兵,十多万百姓,更有城墙之固,兵甲之坚!刘岱不过五万之数,就想来攻城,哪里打得下来?”大乔双目凌厉扫射四方,面如寒霜,高声叫喊,声音清脆响亮。

    “卫我疆土,坚守濮阳!”大乔高举梨花枪,奋力叫喊。

    麾下诸位司马军侯高举起手中刀枪,振声嘶吼起来:“卫我疆土,坚守濮阳!”

    城头所有将士俱高举起手中刀枪,嘶吼起来:“卫我疆土,坚守濮阳!”

    吼声震天,响彻天地,直冲远方军马。吼声连连,一浪又一浪,嘶吼中,将士们粗重的呼吸却慢慢地平息了下来,颤抖出汗的双手慢慢地沉稳了下来,双眸却慢慢地充血,慢慢地露出凶光,有如实质,犹如獠牙,犹如尖爪。

    也许是听到了呼喊声,对面军马在离城三里处停了下来。只听得沉闷悸动人心的鼓声响起,对面战阵慢慢地铺排开来。无数的步兵化作几个方阵居中列于阵前,无数的攻城器械整齐排列在步兵阵中空地上,两支骑兵护住左右两翼,中军骑兵拥着“刘”字大纛紧紧列于步军身后。

    突然!

    “呜……呜……”

    凄厉急促的号角声响彻了四野。

    随着号角声起,对面的步兵战阵开始动了起来,刀枪在手,盾牌高举,抬着云梯,跟着节奏缓缓齐步上前,步伐齐整有节奏,一步一步震动地面,震动人心。步兵阵中的攻城器械也慢慢的移动起来了,投石车的有效杀伤是一里多不过两里,弩车的有效杀伤距离更低,必须靠城再靠城,“隆隆隆隆……”数以千计的仆兵紧咬牙关,死命推着沉重笨重的望车、巢车、投石车、弩车前进。望车、巢车上站满弓弩手,俱是弯弓搭弩,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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