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故意忽略了张栋,但张仲微心想,杨氏回娘家,张栋自然是会陪着的,林依断没有只与杨氏买包子,不给张栋吃的道理,于是放下心来,道:“包子钱也记在我头上,改日卖了酸文还你。”

    林依笑道:“使得。”

    过了一时,流霞来敲门,称杨氏准备出。林依夫妻俩忙收拾了一番,出来锁门。到得隔壁屋里,却现张栋不在,便问:“爹不一起去?”

    张栋自里间踱出来,道:“二郎,咱们今日去审官东院瞧瞧。”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闲了这几日,都没去问差遣,怎么杨氏一要回娘家,他就想起来了?张仲微扭头看杨氏,杨氏却并无异议,道:“二郎,你就留下陪你爹罢。”

    林依暗自奇怪,张栋不陪着杨氏一齐回娘家,应是有失脸面的事罢。杨氏怎这般轻易就同意了,难道这其中有甚么缘故?

    杨氏瞧出林依惊讶,待得出了门,悄声道:“我那位继母,与你爹有些过节。”

    林依了然,“大概是杨氏继母难相处,不免有些紧张。杨氏安慰她道:“你为人硬气,我继母一定喜欢,莫要担心。”

    喜欢硬气的人?这倒与杨氏的性子有几分相像,或者说,是杨氏学了她继母?林依心中随意猜测,又问了些事体,得知杨氏继母姓牛,人称牛夫人,年纪与杨氏相仿,目前最恨的人是张栋,最恨的事是儿子杨升逛伎馆。

    林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娘,外祖母为何会恨上爹?”

    杨氏支支吾吾不肯讲,林依猜想大概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便不再提。平日出门,都有林依出钱雇轿子,如今她要装穷,两人便只能全仗一双脚,林依在乡间,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做过,走几步路,不在话下,但杨氏从未受过这份累,路还未走到一半,就已走不动了,全仗流霞扶着。

    林依瞧在眼里,很过意不去,又念及杨氏待她不错,便欲掏钱雇轿子,不料一摸荷包,现这两日装穷装惯了,竟忘了带钱。回头问青苗,也是没带,于是只好扶杨氏到路边歇了会子,又继续赶路。

    她们到得牛夫人家时,杨氏已是大汗淋漓,勉强与牛夫人行过礼,介绍完林依,就再也没有力气。流霞赶忙扶她到椅子上坐了,接过小丫头端上的茶,喂她喝了几口。

    林依一面与杨氏抚胸顺气,一面偷眼打量牛夫人,只见她头梳高髻,前插六对金钗,后插大象牙梳,上着小袖对襟旋袄,下系长裙,那料子,印染花纹繁复,一瞧便知是好的,但林依从未见过,叫不上名字来。她瞧过牛夫人的装扮,再看自己与杨氏,立时觉得低了一档,显见得是才从乡下来的。

    林依打量牛夫人,牛夫人也在打量她们,看了一时,问杨氏道:“你们不是住在朱雀门么,离我这里又不远,怎累得气喘吁吁?”

    杨氏答道:“咱们走来的。”

    牛夫人惊讶道:“怎么不坐轿子?”

    杨氏回道:“我们才回京,官人还未领到差遣,手头有些紧,因此没雇轿子。”

    牛夫人面现轻视之色,将杨氏身上的衣裳指了指,又问:“这还是你离京前,我送你的衣裳罢?”

    杨氏点了点头,没作声。

    牛夫人命丫头端上杨氏送的礼,翻拣两下,嗤道:“你何时见我用过这些粗劣玩意?”

    杨氏面红耳赤,忍不住要回嘴,牛夫人却起身朝帘子后面走,挥着手帕子道:“赶紧家去罢,等你家张栋有了出息,再来看我,不然我嫌丢人。”

    杨氏与林依,椅子还没坐热,就被赶了出来,站在大门口好不尴尬。林依正想着,要不要雇个轿子,待得到家再付钱,就见那日见过的杨升从墙边绕了出来。杨升走到她们跟前,将一样物事塞进杨氏手里,道:“娘只是气姐夫,并不是针对姐姐,你别往心里去。”

    杨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金簪,连忙递回去,道:“你又偷她的饰,小心的挨板子。”

    杨升满不在乎道:“怕甚么,娘的饰多得很,少上一两样,她根本觉不了。”

    杨氏还是不肯接,摆手叫他回去,拉了林依就走,杨升只好将金簪收起,另掏出一把铜钱,替她们雇了一顶能坐两人的轿子,道:“姐姐慢走,改日我再去看你。”

    杨氏感激点头,携了林依的手登轿,吩咐轿夫朝朱雀门东壁去。林依坐在轿子上,暗道,原来杨氏继母这样厉害,怪不得张栋不一起来,想来不是不与杨氏面子,而是因为怕了牛夫人。

    杨氏累得林依跟着一起受气,过意不去,便与她讲些当年的恩怨,作为解释,原来当初杨氏出嫁时,牛夫人亲自挑了几个丫头与她作陪嫁,但张栋却嫌样貌太丑,成亲没几日,就趁杨氏不在家,唤了个牙侩来,一举全卖了。那几个丫头本就不甚贴心,因此杨氏对他这举动,并无多话,但牛夫人却觉得张栋拂了她的颜面,一直生气这许多年。

    林依觉得都是些小事,不明白他们为何就此把关系闹僵,心道,这大概就是亲娘与后母的区别罢。

    二人到家,张仲微接着,奇道:“你们怎么回来这样早?”

    林依与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讲话,张仲微只好闭了嘴,落后杨氏两步,悄声问道:“外祖母没留你们吃饭?”

    林依将她们才进门就被赶一事讲了,道:“你运气好,不曾跟去,那位外祖母,嫌弃咱们家穷,竟是不拿正眼看我们哩。”

    说话间进了屋,张栋正在与杨氏感慨:“到底不是你亲娘,见咱们家揭不开锅,也不说接济接济。”

    杨氏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卖了她送的丫头,她也不会没个好声气。”

    林依眼瞅着二老要吵起来,忙拉着张仲微匆匆行过礼,躲回自己房里。张仲微道:“今日陪着爹,不曾去卖酸文。”又问:“你可曾买包子与娘吃?”

    林依道:“别提了,我只记得要装穷,忘了带钱,别说包子,连轿子也没法雇,可把娘给累坏了。还好回来时那位小舅舅替我们叫了顶轿子,不然还要让娘累一回。”

    张仲微自责道:“都怪我忘了提醒你。”说着向林依讨钱,要去给杨氏买包子。林依道:“娘只怕已被牛夫人气饱了,你先去问问,若是她要吃,再去买。”

    张仲微到隔壁一问,果然杨氏已称头疼,在里间躺下了,不过张栋听说有包子吃,兴趣很大,连称自己爱吃羊肉馅的。张仲微回转,将情形讲与林依听,林依自黄铜小罐里摸出两个铜板,丢与他道:“只有这些,买个酸馅包子与他送去。”

    酸馅包子即素馅包子,张仲微犹豫道:“爹只爱吃肉。”

    林依马上将递出的两文钱又收了回去,道:“那只能罢了。”

    张仲微顿了顿脚,重回隔壁,与张栋道:“爹,我们仅剩两文钱,只够买个酸馅包子,你若是要吃,我现在就去买。”

    张栋气得直捶椅子,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竟当不了媳妇的家。”

    张仲微自觉无力养家,已是羞愧,任由他骂,就是不肯答应去翻林依的嫁妆箱子。张栋早上只吃了半碗粥并几口米汤,骂了没几句,就累了,靠在椅子上喘了会儿气,吩咐道:“去你叔叔家瞧瞧,问一问何时开饭?”

    张仲微退出来,到二房那边去问,却得知他们早已吃过,连锅都刷干净了。他回来向张栋如实禀报,张栋不相信,道:“这才甚么时辰,都吃过了?”他又遣流霞去探,得来的消息却是一样,只好亲自起身,欲寻张梁问个明白,不料二房下人却告诉他道,张梁由张伯临陪着,上街消食去了。

    张栋寻不到张梁,在二房就再无讲得上话的人,只好灰溜溜回来,坐在厅里脾气。杨氏本就心情不好,听见他在厅里吵闹,便走出来责备,两口子吵起架来。

    张仲微忙奔回自己房里叫林依:“娘子,爹娘吵嘴,你快去劝劝。”

    林依道:“一边是爹,一边是娘,你叫我帮着哪个?”

    张仲微心想也是,便不再出去,只走到门口留意动静。

    方氏自屋间夹道穿过来,见张仲微站在门口,忙把他朝屋里推,将一只食盒放到桌上,道:“我担心你现任爹娘瞧见,特意没从他们门口过,绕了个圈子过来的。”

    她打开食盒,侧耳听了一时,道:“他们在吵架?那正好,你赶紧吃,免得他们闯来瞧见。”

    食盒是双层,上面一碟旋炙猪皮肉,一碟醋溜白菘,下面一碟煎夹子,并一大碗粳米饭。方氏将饭菜摆好,招呼张仲微来吃,张仲微见只有一碗饭,看了看林依,没动筷子,向方氏道:“这一大碗饭,我可吃不完,叫青苗再拿副碗筷来,我与娘子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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