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虽口口声声叫着“不孝”,心里却偏着儿子,于是道:“伯临还是孝顺的,都是碍着他媳妇。”说着说着,口气就酸溜溜起来:“谁叫别个有钱呢,想住几间就几间。”

    林依是小辈,偏方氏也不是,偏李舒也不是,只好紧闭了嘴,听杨氏劝慰。

    此处离东南门并不远,没过多久,船上的人都到了,张栋寻到杨氏,道:“夫人,你去向伯临媳妇借两名家丁,先将洪小娘子送到她长姊家去。”

    方氏正打算拉杨氏作陪,去寻李舒,闻言便将杨氏一挽,道:“大嫂,咱们一道去。”

    二人到得隔壁套房,李舒路上劳累,正坐在里间床上歇息,见方氏与杨氏进来,虽身上倦怠,还是得站起身来,行礼让坐。杨氏先将借家丁一事讲了,李舒道:“小事一桩。”随口点了两名家丁,命个小丫头去叫。

    杨氏忙道:“不必麻烦。”遂让流霞跟那小丫头一起去,领了家丁,直接出。洪寒梅却讲究规矩,非寻来见过礼,道了谢,方才辞去。

    方氏见大房的事办妥,心道终于轮到了她,为了增强气势,便站起身来,问李舒道:“你自己租了三间房,只与公婆租两间房,就是这样做儿媳的?”

    可怜李舒刚坐下,只得又扶腰起身,耐心解释道:“我们这边多出的一间房,是给浚明住的。”

    方氏马上道:“浚明一向是我带,跟你们住作甚?”

    张浚明的确一直是方氏带的,但却经常被灌输些嫡母刻薄的观念,李舒出钱养庶子,却落得这样名声,自然不愿意,这才起了亲自教养的念头。这样的事,她身为儿媳,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质问方氏,只得道:“爹娘年纪大了,浚明晚上又爱哭闹,没得扰了二老歇息,因此还是住到我们这边好。”

    杨氏见方氏一副要吵架的样子,赶忙在她出声前就来打圆场,向李舒道:“伯临媳妇,你待浚明如已出,咱们都看得见,只不过你怀着身子,本就劳累,哪还经得住小儿哭闹,不如还是先让你婆母带,待得你生产完,再将浚明抱回。”

    此话有理有据,恰讲到李舒心坎上,她不由自主摸了摸已出怀的肚子,就点了头。

    方氏大喜,忙出门唤d与e,叫她们来搬房子。李舒望着杨氏苦笑,杨氏安慰她道:“你婆母就是这脾气,直性子,其实心肠不坏。”

    李舒轻叹一声,走出门去,将地儿腾给兴高采烈忙乱不止的方氏。

    杨氏回到自己屋里,林依正领着青苗在帮她扫地擦窗子,见她回来,问道:“没事了?”

    杨氏朝外努了努嘴,道:“将房屋换了,还能有甚么事。”

    林依与青苗都止不住地笑:“还是二夫人厉害。”

    清洁做完,林依问杨氏道:“娘跟爹还需要添些甚么物事?”

    杨氏摇头道:“有饭吃,有床睡,足矣。”

    林依便告退,使青苗去打扫另一间屋子,自己则去寻张仲微。找到张仲微时,他正与张伯临在一起,瞧那路边的小摊,林依便先问张伯临道:“大哥,你家丁人不少,可安排了住处?”

    张伯临指了上等房后面的一排屋子,道:“楼店务早就计算好了,大凡租得起上等房的,身边都有几名下人,因此咱们住的房子后头,就有一排下人房,专供下人居住,你若想租,叫仲微上楼店务去一趟便得。”说完猛一拍头:“多亏弟妹提醒,你大嫂叫我去将下等房租几间呢,叫我混忘了。”他话音未落,撒腿就跑,张仲微在后大笑:“哥哥慢些跑,租匹马骑着去,大嫂断不会因此等小事怪你。”

    林依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咱们也租一间下等房,与流霞与青苗住罢。”

    张仲微的回答与杨氏倒是如出一辙:“她们晚上在厅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去花冤枉钱。”

    林依扭捏道:“我也不想多花钱,只是,只是……”她凑到张仲微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张仲微的脸就泛起了红晕,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租一间罢,咱们在别处省着点便是了。”

    议定,夫妻二人到后面那排房子看过,见还有好几间空着,便准备由张仲微去楼店务租一间。张仲微将林依送回去,转身就走,林依叫住他,递过一把铜钱,道:“你租匹马骑过去。”

    张仲微摇头道:“也没多远,我在家上学时,一去一来好几里路,还不是全仗一双脚,哪能进了城就娇气起来。”

    林依想了想,道:“那我与你同去,顺路逛一逛。”

    张仲微朝隔壁指了指,道:“你不怕娘说你?”

    林依把新买的盖头又覆上,笑道:“我有这个,不怕。”

    果然她到隔壁问杨氏,杨氏见她戴了盖头,便准了,于是夫妻二人高高兴兴出门,一咱走,一路东看西瞧,说说笑笑,倒不像去办事,却似冬日出游。他们晃晃悠悠到得楼店务,却见张伯临还未走,站在那里与店宅务专知官讨价还价。两人对视一笑:“原来大哥也未骑马。”

    张伯临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他们俩,惊讶问道:“你们来作甚,可是新租的房子有哪里不好?”

    张仲微笑道:“不是,我们同哥哥一样,也来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伯临皱眉道:“你们一共才两名丫头,不拘哪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特特再租一间?”

    张仲微凑到他耳旁,将林依与他讲过的话,原封原转述了一遍。张伯临听后,不顾这是在楼店务,就将张仲微捣了一拳,压低了声儿笑道:“老二,没想到你看着老实,花花肠子还真多。”

    张仲微不敢说这想法乃是林依的,默默替娘子背了回黑锅。

    张伯临本是打算租两间下等房,男仆一间,女仆一间,两名通房丫头睡客厅,但听了张仲微的话后,就变了主意,向那店宅务专知官道:“便宜十文,我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仲微奇道:“哥哥你又租一间作甚?”

    张伯临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故作神秘道:“与你多租的那间房的用途差不多。”

    张仲微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林依却是一听就晓得张伯临是误会了,但她一想,锦书与青莲都是正经通房,于是就懒得开口,任由张伯临误会去了。

    张伯临虽误会了他们的意思,但还价却成功了,店宅务专知官收了他们每月五贯八十七文,将四间并排的下等房租与了他们。

    三人结伴回家,进到东壁小巷,有许多卖吃食的小摊,林依嘴馋,便称饿了,张仲微摸出一文铜钱,买了七枚蒸枣,递与她吃。张伯临瞧见他们夫妻恩爱,又是想要慢慢逛的样子,便道:“你们慢行,我先走一步。”

    林依叫张仲微拉住他,另买了两包蒸枣,道:“哥哥捎回去分与两家人吃。”张伯临直赞她细心,伸手接过,揣进怀里,独自先回去了。

    张仲微笑话林依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吃蒸枣,原来是想支开哥哥。”

    林依笑道:“我可没那意思,是他自己要走。”

    张仲微见她还剩了粒枣子未吃完,伸手拈了,丢进嘴里,问道:“娘子不急着回家,还想做甚么?”

    林依道:“咱们去买三只澡盆,我们一只,爹娘一只,丫头们一只。”

    彼时蜀人都不太爱洗澡,张仲微也不例外,认为澡盆实在是可有可无之物,闻言便道:“兴许在东京待不了多久,买那物事作甚?”

    此时他们在巷中,林依不好拎他耳朵,只得瞪眼道:“你敢不洗澡,小心我将你丢进蔡河去,让你好好洗一洗。”

    张仲微娶了这样一位霸道娘子,颇为无奈,只好携她朝前走,道:“路边就有不少卖盆桶的,你挑几件罢。”

    前行几步,果见有一家木器店,各式盆桶木架子,一应俱全,林依见店门口摆有两只大木桶,类似后世浴缸,一见便很喜欢,因此问那店主道:“这大木桶怎卖?”

    店主笑着回道:“夫人好眼力,此乃长木桶,全东京也没几家得卖,每只一千五百文。”

    张仲微咂舌道:“不过一只木桶,这样的贵。”

    店主笑道:“会箍长桶的匠人少,自然就贵了。”

    林依暗自盘算,一只长木桶就能卖一千五百文,那这做桶的人家,每月仅卖几只桶,便很能度日了。

    张仲微见林依不语,还道她十分想买,便悄声道:“娘子,且忍忍,待我选上官,领了俸禄与你买。”

    林依轻轻摇头,只把那小澡盆买了三只,道:“这长木桶块头太大,买了也没处搁,我不过感叹这箍桶人好赚头罢了,看来都城物价虽贵,赚钱倒也容易。”

    张仲微道:“兴许是比眉州容易些,不过箍长木桶,却是手艺活,轻易不外传,这份钱,不是人人都挣得来的。”

    林依轻轻点头,请店主将三只澡盆用草绳捆了,递与张仲微两只,剩下一只自拎,小两口并肩朝家走去。

    两人到家,青苗接着,见了那三只崭崭新的澡盆,道:“大夫人才唠叨,说东京的物价,比她那里更贵了,二少夫人这就买了澡盆回来,还一气三只,不怕她老人家生气?”说着又把澡盆朝桌下藏,边塞边道:“且先藏起来,别叫她瞧见。”

    林依好笑道:“当省则省,不该省的,省它作甚。若是因此不洗澡生出病来,请郎中、抓药,不知要花费几多呢。”

    青苗听见,又把盆拖了出来,道:“说的是,二少夫人花的都是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林依吩咐道:“澡盆留一只在这里,另一只送去大夫人房里。”

    青苗问道:“那还剩一只呢?”

    林依笑着反问:“你说呢?”

    青苗明白过来,欢呼一声跳起来,笑道:“二少夫人体恤下人,想得真周到。”

    张仲微在旁听了这话,都笑了,道:“这妮子,方才还啰哩啰嗦,一听自己也有份,就没了言语,只剩下一个‘好’。”

    青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抱了一只盆,扭身就跑。她到得杨氏房中,将新澡盆奉上,道:“大夫人,冬日干燥,多用水洗洗更舒服,二少夫人怕你没盆使,忙买了个新的,叫我与你送来。”

    杨氏见了澡盆,先是不悦,后听了她这番话,又笑了,向张栋道:“瞧这妮子的一张巧嘴,比流霞强多了,儿媳就是会调教人。”

    张栋虽也不怎么想要澡盆,但他大男人,哪会因个小物件就说三道四,只道:“既是儿媳孝心,就收下罢。”

    青苗便将澡盆放到墙边立好,又问杨氏道:“大夫人,流霞姐姐送洪小娘子还未回来?”

    杨氏道:“正担心此事呢,这去了大半天了,还不见回。”

    张栋安慰她道:“太平盛世,又是大街上,怕甚么,再说还有两名家丁跟着呢。”

    杨氏稍稍安心,自去数佛珠。青苗行过礼,告退出来,到林依房中回报,得意道:“亏得我会讲话,大夫人才没生气。”

    林依笑道:“你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说着朝屋后一指,再丢过去一把钥匙,道:“看你办事得力,就把间屋子你住罢。”

    青苗还道她玩笑,待得用那把钥匙,真把后面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这才惊讶叫出声,跑回来道:“二少夫人,你真与我租了间房?”

    林依点头道:“等流霞回来,你问问她,若是她也想住,你就同她两人睡,若是她不想住,那可就便宜你了,单独睡罢。”

    青苗欢快应了一声,转身去取桶,准备上河边提水做清洁。不料她出门刚走了几步,便与脚步匆匆的流霞迎面撞上,两人都摔倒在地,木桶骨碌碌滚到了一边。青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土,先去查看木桶,见其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问流霞道:“流霞姐姐慌甚么?”

    流霞才从地上爬起来,没空答她的话,径直朝杨氏房里跑,青苗最是个好打听的,心下奇怪,就连水也不打了,先跑回去拉林依:“二少夫人,流霞匆匆忙忙一回来,就朝大夫人房里去了,我瞧着是有事,你快去看看。”

    林依一看她这模样,就晓得她在想甚么,好笑点了点她额头,道:“流霞有事,与你何干,赶紧打水去,晚了可不安全。”

    青苗吐了吐舌头,拎着木桶转身就跑了。林依正与张仲微商量,要不要过去问问,就听见流霞在唤,于是二人一同到隔壁,只见张栋眉头紧锁,杨氏一脸焦急,忙问道:“爹,娘,出了甚么事?”

    张栋懊恼道:“唉,洪小娘子走丢了。”

    杨氏却道:“三个人跟着,能走丢?我看是她自己跑了。”

    张仲微诧异道:“好端端的,她为何要跑?”

    林依看了杨氏一眼,没有作声,洪寒梅为甚么要逃跑,这缘由,杨氏大概也猜了些出来,故有此判断。

    张栋见他们都沉默,自己把原因讲了出来,道:“洪员外与我提过几句,说他长女,是要接洪小娘子去她家作妾的……”

    杨氏道:“那就不错了,定是那洪小娘子不愿为妾,这才半道上跑了。”

    张仲微道:“怪不得她在船上时就不大出来露面,大概那时就已想跑了,只是不好跳江。”

    林依着急道:“咱们在这里再怎么猜测也无用,还是赶紧加派人手去找,不然洪员外长女来找咱们要人,可怎么办才好?”

    张栋久经官场,思虑得更远,慢慢捋了胡子,向张仲微道:“洪员外此举,不会是别有用意罢?”

    张仲微一时没听明白,愣住了。

    林依在旁听见,却有一丝了悟,张栋的意思大概是,洪员外故意将洪寒梅托付与他们,又指使她半路逃跑,这下一步,大概就是上门要人,或是上衙门递状纸,诬告他们拐骗良家女子了。

    林依仔细思忖一番,问张栋道:“爹,洪员外将洪小娘子托付与你时,旁边可有见证?”

    张栋答道:“除了你们叔叔,悦来楼客店的掌柜也曾来陪坐了会子。”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坏了,洪员外定是故意陷害于我。”

    杨氏与张仲微还是不明白,只盯着张栋看,张栋解释道:“若洪员外要诬陷我拐骗他家庶女,那掌柜的,就是个证人。”

    张仲微听后,明白了,不禁又急又气,道:“我还奇怪洪员外怎么转性儿了,原来在这里有后招,他到底还是睚眦必报的人。”

    张栋听得“睚眦必报”一词,忙问:“二郎与他有过节?”

    张仲微将那日谢师宴上,洪员外赠妾被拒,恼羞成怒的事讲了。张栋仔细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不过一桩小事,洪员外就是再小气,也不值得他设这样大一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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