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这一夜吕布睡得很不塌实,从昨晚天黑时就上床了,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到天朦胧亮开的时候,终于挺不住迷糊过去。但噩梦随即而来,在梦境中,他看到自己浸在一汪浓得化不开的血海中,无论如何挣扎,那无可抗拒的吸力都在把他往黑红色的深渊里拉。

    眼看着就要没顶之时,吕布大叫一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春日的阳光明亮地从帐篷外投射进来,照得帐篷内一片雪白。可这光丝毫不给人以温暖的感觉,相反,吕布只觉得一阵刻骨的冰寒。

    他猛地从塌上坐起来,一把依在塌畔的方天画戟,瞪大眼睛望着头上的穹顶,心中却一阵阵如热油沸腾。

    来冀州已经小半年了,好象就没停过得打仗。黑山贼简直就是一群蚂蚁,杀不胜杀。打退一波又来一波,永无止境。好几次他都忍不住亲率大军向西征剿,可一看到太行山那绵延千里的山脉,心中却畏惧了。

    吕布军长于野战,在平原大坝,他自信可以消灭任何来犯之敌。可只要一进入山区,那就是张燕的地盘,要想在山沟里把黑山贼挖出来想想就让人崩溃。

    有介与此,吕布和袁绍也只能派出小股票部队把住太行山各出隘口,然后将主力部队分驻在各个战略要点。

    去年冬天还好,一开春,被困在太行山一个冬天的饿得眼睛绿的黑山军如蝗虫一样倾泻而出,疯狂地朝富饶的冀州扑来。

    这次来的不但是张燕还有白饶、张白骑、刘石、丈八、平汉、大洪、司隶、雷公、浮云,只要是能排上名字的,都来了。

    大的军队如张燕者,有部十万,小的也不过三五千人。

    这段时间冀州四面高急,而吕布也如忙碌的燕子一样到处补漏。战争一开始就没停过,而他手下的两大主力也在这场无休止的战役中不断消耗。以至于军中诸将颇多怨言,士卒多有厌战情绪。

    有的时候吕布就在想自己来冀州是不是走了一步臭棋,如今不但没能在袁绍手里捞到好处,反被人家当枪使,独立抗衡已经杀红了眼的黑山军。

    或许,是离开冀州的时候了,再这么打下去,只怕我吕布就要变成一个光杆将军了。

    堂堂飞将为他人做嫁衣裳,真是丢人。

    他紧紧地握中枪杆子,心中的怒火熊熊而起。

    妈的,我吕布有兵将,乃天下第一人,就算不依靠袁本初,依旧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正在这个时候,帐篷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的声音:“吕将军可起来了。”

    这个声音吕布认识,正是袁绍的记室董昭。

    吕布有些奇怪,此人生性恬淡,和任何人都不甚密切。日常同自己也没任何交集,看时辰天才刚亮,他这么早独自一人来军营,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原来是公仁,快请进,可是黑山又来了?”

    这段时间,袁绍领主力北上与公孙瓒对峙。可黑山贼闹得实在太凶,靠吕布手下区区两三千人也没办法防守巨鹿邯郸邺城这一条狭长的战线。因此,在北上寻公孙瓒晦气的时候,袁绍留了一支一万人的城防部队在邺城,领军大将是袁绍手下的老将蒋奇,副将吕旷、吕翔兄弟,董昭任行军司马。

    前一段,黑山军中的张白骑、刘石、丈八、平汉、大洪加上张燕一部集合十万大军突然南蹿,攻击邺城,险些拿下这座河北大城。

    邺城是袁绍新建的大本营,修建了大半年,在这里,集中了好五万民夫和堆积如山的物资。这些东西对已经饿了一个冬天的黑山将军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因此,在袁绍主力北上之时,这一股黑山军突然从北面的常山杀来,数旬之内,横扫巨鹿、邯郸和邺城三地。

    邺城若失,袁绍丢失大量物资和人口不说,未来的南进战略也将受到重创。况且,为了繁荣未来的大本影,袁绍还勒令河北各大世家将家眷和财物都移到这里。如今的邺城虽然还是个大工地,可繁华程度已经有过冀州之势。

    这些世家的家眷、人丁和财物若没于战乱之中,袁绍的威信也将受到重大打击。

    因此,邺城不能不救。

    为了打败黑山军,袁绍命蒋奇全权统领邺城守军配合吕布对敌决战。

    这一战可谓惊天动地,一连战了三天。

    冀州军虽然不多,可都是正规军队,对上如同流民一样的黑山,优势明显。况且,还有天下无敌的吕布军协助,三天三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黑山军被斩数万级,终于灰溜溜地退回了太行山。

    董昭作为行军司马,是整个战役的主要策划人,也立了些功劳。

    见董昭一大早赶到军营,吕布心中疑惑,以为黑山军去而复返。

    董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也没什么开场白,直接说:“吕将军快走,蒋奇要杀你。”

    “你说什么,蒋奇要杀我,好大狗胆。”吕布突然盯着董昭的脸,狠狠道:“你不是他的行军司马吗,怎么跑我这里来说这样的话?”

    “原来吕将军是怀疑我呀。”董昭淡淡一笑:“说句实话吧,董昭今日干冒奇险来见将军,本就没打算回去。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说完这段话,董诏将立即南下去陈留投奔陈留太守张邈。”

    吕布有些奇怪:“公仁在袁绍那里好象颇受重用,怎么反想到跑张邈哪里去?张邈不过是一个庸才,如何能用得了你这样的大才。”

    董昭苦笑:“事情紧急,我也不对你说假话了,我弟弟董访在张邈军中,而张邈与袁绍有矛盾。最近,有小人在袁绍面前进谗,欲陷害于我。董昭自不肯束手待毙,准备即刻南下去投张邈。”

    吕布听董昭这么一说,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初关东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时,袁绍任联军盟主后骄傲、自大,以吊民伐罪之名,在军中大行党同伐异之实。张邈因军粮被袁绍克扣,同袁绍起了争执。

    袁绍大怒,指使曹操杀掉张邈。曹操当是还是一个有极强正义感的好人,自然不肯下此黑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袁绍和张邈遂成生死大敌。

    袁绍为人心胸狭窄,在听说董昭的弟弟在张邈那里任职之后,就不再信任董昭。董昭前一段时间很受重用,如今失势,墙倒众人推,就有人在袁绍那里进谗。袁绍也是一个疑心病极重之人,就派人来邺城捉拿董昭。

    董昭见势不妙,立即收拾东西从邺城里逃了出来。

    在他离开邺城的时候,袁绍的狱吏刚好冲进他的家门。

    这样的解释还说得通,不过吕布也不是那种四肢达头脑简单的莽夫。按说,逢此大变,董昭本应该快马加鞭一路向南,可他偏偏跑自己军营里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想到这里,吕布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盯着董昭:“公仁,你跑我军营里来说蒋奇要害我,此话当真?”

    董昭也不畏惧,就那么坦然地看着吕布:“确实,我是行军司马,执掌军队的钱粮和情报,知道的事情自然比奉先多一些。我且问将军,你军中还有几日余粮?”

    “还有两日,怎么了?”吕布不解地问。

    董昭微微一笑:“那我且问将军,你军营里一般都有几日余粮?”

    “十日。”

    “呵呵,那就是了。袁绍摆明了要用军粮控制将军。对了,离上次划拨粮草到现在已几日了?”

    “已经十二日了?”吕布心中突然有些焦躁。

    他在帐篷里连转了几圈,一张脸黑得好象要滴出水来。不过,他也不是冒失之人,不会因董昭的几句话就被挑拨得失去冷静:“公仁今日来我这里的意思我已明了,不就是想说我同你一同离开河北南下。可惜,我吕布可不蠢,不会因你一席话就率军离开冀州。本初待我也算不薄……”说到这里,他站定了:“再说,我军中没粮,想走也走不了。”

    董昭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奉先呀奉先,我说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呀,袁绍如此对你,也算对你不薄?若将军真带军南下,我倒瞧不起你了。人家这么算计你,再怎么说也要给袁绍一点厉害瞧瞧才能消尔心中之气。若我是奉先,索性杀了蒋奇,夺了邺城。邺城城墙虽然尚未修葺妥当,可城中储备了大量粮草物资,取之可为王霸之业。且,河北各大豪强如今已齐聚城中,奉先拿下邺城之后,可许以厚利安抚之。如此,河北可大定。”

    董昭心中暗笑,在得知袁绍有意拿自己问罪的时候,他就暗中扣下了吕布的军粮。为的就是激起兵变,只要吕布一反,他才能狠狠报复袁绍,出一口恶气。

    董昭心机深沉,早就预留了好几步后着,这才自信满满地前来游说吕布。

    吕布不住摇头:“不妥,正如公仁所说。若那蒋奇有意害我,我现在领兵去攻打邺城,只怕他早有防备。我兵力不足,根本拿不下那座大城。”

    “奉先勿忧。”董昭哈哈大笑:“我有一策可助奉先兵不血刃拿下邺城。你立即叫人把我绑了,就说我董昭里通黑山,欲引黑山众来攻邺城。如今,黑山大军已至,特进城商议。到时候,蒋奇定召手下诸将商议。等人一齐,将军立即下手杀光与会诸人。哈哈,有邺城军资,有数万守军,有三万民夫,将军还怕那袁绍吗?到时候,将军若成河北之主,可不要忘了我董昭呀!”

    说到这里,董昭得意得脸都扭曲了。作为一个谋士,还有什么能比支言片语就搅乱一个河北更有成就感的事?

    袁绍,今日要让你知道得罪我董昭的下场。

    可吕布还是在犹豫,刚才一席话不过是董昭的一面之词,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他也不知道。可是,眼前有一座邺城和几万壮丁摆在自己面前,却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他心中越地狂躁,阴着一张脸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

    董昭也不急,索性一屁股坐在席子上,静静地看着吕布。

    良久,门口突然有人影一动。

    吕布何等武艺,立即大喝一声,“谁。”手中的方天画戟一横就要斩将出去。

    “奉先,是我。”门帘一动,一个美貌妇人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吕布的妻子严氏。

    严氏狠狠地看着吕布:“奉先啊奉先,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没有决断。公仁先生干冒奇险前来通风报信,你却犹豫不决,也不怕公仁先生笑话。我最瞧不起你的一点就是凡事犹豫徘徊,根本就没想主动去争取过什么。当初李克阴谋夺取河内的时候,你若听我的话,立即带兵南下突袭河内,先登军猝不及防,必然大溃。

    到如今,你已是河内之主,也强似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如今,偌大一个邺城摆在你面前,你若不要,还想要什么?奉先,这段日子你依附袁绍,靠人家施舍过日子。也许你不觉得什么,你是谁呀,大名鼎鼎的飞将。任何人见了你都得恭恭敬敬,畏之如虎。可你想过你手下的将士的感受没有。他们可不是吕布,他们可是要看冀州人的脸色吃饭的。你觉得再这么下去,士卒们就不会与你离心离德吗?”

    严夫人这一席话说得吕布满面惭愧,他一揖到地:“夫人教训得是,我这就带着两个侍卫进邺城杀了蒋奇。夫人,你且坐镇中军,一旦城中有信传来,即命张辽高顺杀进城去,接收城防。”

    “如此,我心甚慰。”严夫人点点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吕奉先,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董昭反倒有些吃惊:“吕将军,你只带两个人进城?”

    吕布傲然笑道:“蒋奇一走狗尔,就算再来一百个,也轻易杀了。”

    董昭额头有些微微出汗。

    严夫人微笑道:“公仁先生别听我家夫君说大话,他的意思是说,去得人多了,反引起蒋奇的警惕,还不如索性一个都不带。”

    董昭想了想:“却是这个道理,夫人,马上叫人来把我捆了,时辰已经不早了。”

    “进去!”吕布推了被五花大绑的董昭一把,手提方天画戟走进蒋奇的中军大帐。

    他身上穿着一件烂银梭子甲,身材高大修长,气宇轩昂扬。在他的衬托下,董昭显得一脸的晦气。

    吕布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一个是曹性,一个是郝萌,皆全副武装。

    三人全副披挂而来,倒没引起帐中众人的注意。邺城城墙已初具规模,城中驻扎有上万守军,还有几万民夫,这可是蒋奇的地盘。

    现在的邺城与其说是一座大城,还不如说一个巨大的营盘。因此,即便是蒋奇,也只能暂时住在帐篷里。

    同以前的鞠义一样,蒋奇也是一个威严的老将,他今年四十出头,在大汉边军干了二十多年,从一个普通小卒杀到了一军统帅。如今,冀州南面被黑山弄得烦不胜烦,袁绍便将他派到邺城主持军务。

    与鞠义的苍老不同,蒋奇看起来很是壮实,一身都是饱满的肌肉。他手边放着一把黑漆漆的长棍,棍头装着满是尖刺的铁钉,竟是一把难得一见的铁蒺藜。

    至于他的副将吕旷和吕翔则是一对异常精神的年轻人。

    见吕布来了,蒋奇忙带着吕氏兄弟站起来,笑道:“见过飞将,我刚接到主公的命令,要捉董昭回冀州问罪。可没想他跑了,原来却落到你手里,也免得我等多费周章。”

    吕布大喇喇道:“董昭里通黑山,又跑来说我,想让我于黑山联手,同攻邺城。本处待我吕布恩高义厚,这种事情吕布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对了,黑山大军又至,你手下的大将都来了吧?”

    蒋奇忙道:“都来了,共十三家豪帅和十二个部将。”

    吕布松了一口气:“都来了就好。你可以去死了。”说完话,手中方天画戟一恢,小枝上的月牙划出一道耀眼的亮光朝蒋奇脖子上砍去。

    血光冲天,但死的人却不是蒋奇。

    原来,在紧急关头,蒋奇突然一退,随手抓住一个豪帅挡在自己身前。

    也是这个豪帅倒霉,吕布这一戟瞬间将他砍成了两截。

    蒋奇大叫:“吕布,你要做什么?”

    吕布一声大笑:“自然是要你们的命!”

    蒋奇一把抄起铁蒺藜,激奋地大吼:“吕布,主公待你不薄,缘何翻脸无情。”

    吕布嘿嘿一笑,也不废话,手中方天画戟一转,扫出一个大弧,将旁边两个豪帅砍死在地,“曹性、郝萌,你二人且把住大门,也不用插手。且看我大展神威。”

    吕旷大叫:“蒋帅,同这个三姓家奴废什么话,大家一涌而上,乱刀分了他……啊!”话还没说完,吕布一脚踢出,将他胸骨踢得粉碎,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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