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躬身施礼:“外邦士子卫鞅见过秦公。秦公正在批示奏章,放下笔搁置在笔案上,抚案而笑道:“先生不用多礼,前先两次言三道,虽然先生诚心,但却不合于秦国,当然了,先生博学多识,本公也是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意欲肯屈就否?”卫鞅却是淡然,他默默的坐在秦公的身前,端起面前的米酒,闻了闻香,摆出了一副凝重的样子,如此,秦公也感觉出不对,忙半倾就着身子,做出了聆听的样子。

    卫鞅道:“泾渭水清清,上下平原,千里良田,水面宽宽,渔盐可就。然,秦国守在此间,却是没有一点的文明成就。田地荒芜薄收,而民众更是陷入饥困之中?”

    景监本来担心卫鞅再度胡言,听到了这里,知道卫鞅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实话,这也正是秦公要听的!和北信君不同,北信君有着历史的大局观,有着两千年的阅历和知识,所以他可以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国家,所以他才可以主导着东骑国进行这种别人想都想不到的跳跃式展,这种先知的力量才是最强的。可秦公不知道,他虽然贤明,但他的本身智慧有限,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指点他前进的明灯。就连一直半阖眼睛的黑伯也是静静然而立着,一双原本老浊的眼睛散出了一种精光!

    卫鞅道:“鞅在魏国,和老师公叔痤一起与秦对战过,是以鞅知道,秦民血勇善战,他们悍不畏死,视死如归!可是秦国虽然屡屡和魏国交战,但却不能真正的得到实在的好处,更不要说,攻必克,战必胜!国穷,兵弱,此正是秦国的现状!鞅之所言,然否?”

    景监急忙道:“先生说的,正是君上日夜所思的!我大秦如此之状,先生有良策,当说出来!何必急人自误!”秦公目光锐利的盯住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

    卫鞅对秦公行大揖之礼,方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所为的,不过是国力人口,财帛粮草之争也!国力强,才可以打造精兵铁甲,国力足,才可以在大争之中挺过去,那何为国力?便是——国有余粮,始可无惧于饥荒,国有富,才可以团结民心!唯其如此,才可以使举国上下如臂之使由,能让民众从君王之所愿意,亦是如此,小国也可称强称霸。昔日郑国先行称霸,后又有吴越小霸,便是现在,也有一比,如若东骑国,鞅与东骑王交好,他打义渠,是他的兵马比义渠人多吗?非也,而是他花的钱多,又先一步抢下了义渠人的粮仓,由此,义渠钱少而无粮,故弱,而东骑有粮有财,故可称强!这就是战争的国力相争!是以要强国,就必然要使国富足,国富才可民强!魏由此而强,此前车之鉴也,君上不可不知!”

    秦公微微一笑,抚案笑道:“知道又如何呀,现在秦国一无是处,要如何改变?如何强国?又如何富国?是王道?还是无为?抑或是仁心仁政?”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国君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秦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哈哈哈哈……”卫鞅先是大笑,然后拂罢袖子,神色肃然道:“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无为、仁心仁政!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秦公急急道:“既如此,那先生为何不早赐教于本公?莫非先生认为嬴渠梁不堪受教?”卫鞅竖起了手指,道:“强国唯法!唯有变法才可强国!国家不对,国家不好,就是因为国家的政策法令有问题!既然有问题,就要改,就要变,就要去弊从优!故强国唯有变法,除此无二途!但是……”

    秦公道:“先生快说呀……”卫鞅笑了,道:“虽然强国只有变法一途,但强国变法却也有各种强法。最早有魏国李悝变法强国、后有楚国用吴起之变,现在齐国叫声很大,新齐王隔三差王的在宫门前烹人变法,不知道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公听此一问,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卫鞅道:“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兴明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则与齐国相类。”秦公喟然长叹曰:“与三强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哪知卫鞅却是不留情面的断然道:“君上错了!卫鞅虽细数了上述三强,然此皆非根本强国,并不足以效法也,若是君上有心学此三国,照方抓药可也,何用于鞅?鞅要为君上提出的,是真真正正的强国之法,以鞅之法,不是强一时,也不是强一世,而是恒强者!持此强,秦公休说可以独王于天下,就算是扫平六国,亦只是时间问题!虽非一代之成,但君上也有积奠之功!”

    卫鞅这是纵横家的手段了,那就叫把大话说,往死里说,说不停,雷不倒你不罢休,吓不住人不算完!果然,秦公给卫鞅的话雷到了,当下不敢先言,而是谦恭的拱手才继续道:“先生之言,使气壮山河,但嬴渠梁却多有不解,尚请先生详加拆解。”

    卫鞅面色肃然,侃侃而论:“因为卫鞅所说的前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表面,不强根本。只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却不能杜绝今的问题。虽然魏国在文侯武侯两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然而自打魏罂称王之后,不修政事,怠于安逸,魏国便每况愈下。齐国向来外强中干,虽然现在新齐王搞了点小动作,但也不伤根本,只要齐王一怠政,齐国就会变回原样。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的一击。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也只是申不害之强,只要申不害一死,或是韩国换侯,便会逞衰落之势。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李悝助魏文侯变法,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齐国韩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的再造翻新。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须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惟其如此,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可惜这个时候,卫鞅并没有注意到东骑的变化,东骑到底只是一个戎国,又在北信君立国之后就进行了封边设关的行为,一直进行着严格的保密制度!而东骑在列国中又一惯保持低调,就算是和赵国交恶,也没有伤到要害处,本来么,东骑不打赵国,其它如匈奴的什么也会给赵人找一点不自在的,所以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东骑的变法。把国政交于墨家,把法律交到了法家,更是一下子就拟出了无数的法令,一下子竟然有两百多条!虽然现在还没有全面的张开,但国家的确是一下子稳当了,最离谱的是,东骑的国全由下面的人治理,北信君根本不用理会,他就如一个船的船长一样,连舵手都有,他只要看看航海图,给自己的国家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就可以。若然卫鞅知道此点,一定会加以借鉴,甚至会为了东骑的法,而延缓秦国的法,可惜,在三年后,东骑才真正的出现在各国的眼前,而在那个时候,秦国的法已经开始了,再要变,却是难了!虽然其后卫鞅进行了一定的弥补,但却仍是不能跟上东骑的强国脚步,这就在于,卫鞅提出的变法,主旨是重农,他的中心思想是“耕战”两个字!但东骑的法令却是更多的和商业连在一起,一个重法,一个重商,如此大的不同,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得过来呢!相比起来,秦国的变法是加强当时的小农经济,可是东骑却是走农庄经济加工厂商业经济,甚至还有几大的军工厂,这些都是秦国比不了的!

    不过虽然如此,可在此,秦公却是如同一个瞎了眼睛的人,看到了一片的天明!他一下子就兴奋的叫了起来,这时,又觉到自己的失礼,连黑伯那老脸也露出一副的笑意。秦公忙把衣服整了整,大大的一揖,卫鞅现在可不敢托大,忙着回执以礼,两人礼过,秦公激动不已的道:“先生一番理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拨云见日,忧心顿去。敢问先生,根本强大,将欲如何?”景监高兴的不知所以,兴奋的用秦人土语喊道:“君上,该咥饭了!咥了再谈如何?”秦公醒悟,爽朗大笑,“对,咥饭。黑伯,上酒菜,与先生痛饮一番!”景监忙不迭的帮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肃利落的黑伯竟是手忙脚乱,最后竟然把守门外的车英也叫过来帮忙了,众人高兴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菜已上齐——四个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炖,一盆清炖鱼,一盆生拌萝卜,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坛秦国的凤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公亲自为卫鞅斟满一爵,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谋,胸中定有强秦奇计。嬴渠梁敬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

    卫鞅坦然受了一礼,举爵痛饮,慨然道:“国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强?”

    秦公叹息道:“君无良相,孤掌难鸣。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卫鞅慷慨激昂道:“茫茫中国,代有良才,强国何需借代而兴?”景监兴奋道:“君上,管仲强齐一代,卫鞅要强秦于永远,气魄何其大哉!”秦公大笑,“说得好!来,再与先生痛饮。”向卫鞅拱手相敬,一饮而尽。卫鞅一爵饮尽,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谋划在胸。这是我访秦归来之后,参考李悝《法经》拟就的《强秦九论》,请君上自阅,相信必可于君上有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纸书恭敬递过。秦公慨然接过,正待要看,却是见到卫鞅行了一个辞礼,大袖下拂下竟然要退后走人!秦公大骇,一下子撞倒了几案,把黑油的墨都砸到地上的旧毡上,一个扑抱,把住卫鞅的袖子道:“先生休走,先生可是怪嬴渠梁礼贤不周么?嬴渠梁先前多有失礼,敬贤不周,先生可不能弃嬴渠梁而去!”

    景监也是大赫,过来拉住卫鞅道:“先生何以如此,说的好好的,这却是为何要走?”

    卫鞅道:“强秦之法,卫鞅已献,现在卫鞅走不走,都是一样的!”秦公道:“先生何出此言呢?”卫鞅长叹道:“君上休要怪罪于鞅,请恕卫鞅直言,鞅所献之法,虽可以富国强民,但若真想实行这《强秦九论》,确也并非是一件容易之事哪!还望君上三思而后行呀。”

    秦公顿时明白了,卫鞅虽然献上了《强秦九论》,但是他本人却并不想要执法,只是对此秦公却是不解,执一国牛耳,卫鞅有什么不愿的?此中另有深意吗?想了之后,他道:“噢?难道先生这这《强秦九论》有什么问题吗?”卫鞅语重心长道:“君上若是想施行这《强秦九论》,只恐顾忌朝野上下非议,而心存疑虑,因而不敢放手让主政官员大刀阔斧地去干——这一点尤为至关重要呀!”秦公不假思索地道:“这一点请先生只管放心,本公决不会朝令夕改,处处掣肘率意干涉的。”卫鞅微微一笑,站起身施礼告辞:“卫鞅告退。”

    秦公再拉卫鞅的袖子……留下了两个深色的指印,他苦叫道:“哎,嬴渠梁正想听先生好好讲讲这富强之术的具体实施措施呢,此法也只有先生才可以执行,先生为何总是要急着要告退呢?”卫鞅郑重一揖道:“方才卫鞅说过,这《强秦九论》是法家霸道之法,与人情全然相悖,一旦真要实施起来,必将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极可能将君上置于孤家寡人的被动地位——可以说此事攸关国运兴衰大计,轻率不得,故而卫鞅想请君上好好考虑上三天,届时如果君上真的意志坚定,决意实行变法,那时鞅自会倾言相告。”

    “不用三天!”秦公嬴渠梁目中精光大放,手上更是无礼的死死拉住卫鞅的袖子,还往上一就,连带着抓到了衣襟之上,大声道:“强秦,是我的毕生大梦。为了这个梦,嬴渠梁百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本公知道,三百年以来,变臣皆死于非命,此乃国君之罪也。然你我君臣相知,终我之世,纵本公身死,亦绝不负君!”虽然国君一般都是说谎的,但……如秦公嬴渠梁这样的,当世有几?他的这种真情流露深深的打动了一向孤傲卫鞅,他眼中湿润,几欲出泪,长袖一拂,深深一礼,嬴渠梁却抱住他的双臂,不让他揖下礼来,卫鞅不由动情道:“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负秦。”

    两人四手,紧紧相握,一对明君强臣在北信君不愿意的情况下,开始了他们的联合。

    史记——公元前三百六十一年,少梁一战,秦献公中箭,于年尾死去,同年,秦孝公即位。于此同时,小小不起眼的东骑部立族成功。

    公元前三百六十年,魏国会盟六国分秦,魏军先攻破栎阳城,后兵至雍城。同时秦队先一步大破西豲戎,大军回击,而魏军虽至雍城,攻城不克,乃退。同年,东骑开始起兵攻义渠,至次年义渠灭。

    公元前三百五十九年,东骑部族全灭义渠!东骑正式立族,秦国封王,称东骑王。同年,东骑王赴魏,魏王封男君,故称北信男君,并以狐女当公主嫁北信君。同年,北信君携美赴齐,得法学士子近百人回东骑!东骑开始法墨齐头的变法。还是同年,齐王田午“病死”,史称齐桓公,齐威王立。魏国与赵国借机休兵,联手韩国进攻齐国,不克乃归。韩国开始自号小霸。

    公元前三百五十八年初,卫鞅在秦与秦孝公会面,秦国决意变法!三月,秦国正式宣布开始变法,同月,东骑大军两万余开始向禺支族进,进行了不宣之战,对外称是支抗禺支的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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